土与水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03 编辑 <br /><br />

　　这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水的身边独自醒来。只有水，和土。国际大酒店装修豪华，幽闭，静谧，雅致。水独特的体香在土的周遭弥漫不已。令人陶醉，令人沉沦。却没有一丝堕落的痕迹。土再次亲吻水的身体，双手在水的身上温柔地抚摸着，然后水乳交融。土感到充实而美好。还伴随着些许的疼痛。可是，一次爱，一阵风。水会终于成为自己的过客。土紧紧地抱着水，说，不要把我丢了呀！土忽然鼻子一酸，看见蓄积了三十年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土推开浑身热乎乎的水，从床头柜上取下那听红牛饮料。昨天晚上喝剩下的一半现在仍然在土看不见的黑暗里闪烁着似是而非的光若有若无的的灵魂。土将之对准自己渴得冒烟的嗓子，咕噜咕噜的喝了下去。似乎很久以前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凝滞的呼吸再度畅通起来。如同水。如同土与水的故事。中断三十年的连续剧以一种熟悉的方式再度演绎。未完的情节中定格的人物在尘封了很久以后再度走上两个人的舞台，人物重新明亮起来，而且灵活自如地起承转合。尽管彼此的身上早已挤满了厚厚的尘埃。

　　虽然没有入伏，但是，这个城市已经炎热，躁动起来。土看不见，但是土知道，燃烧的空气被阻断在厚厚的落地玻璃窗外。只是，更多的燃烧土无力拒绝。比如，爱，和激情，和希望，还有无望。土的心中早已不仅只有水。土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影子站在电视机那里，如同失去控制似的静静疯长。那不是土的影子，也不是水的影子。这诡异骇人的景象让土情不自禁地看见外婆时而黯淡时而发亮的目光。土赶紧下床，把塞在包里的黑纱缠在手臂上。他遥望着故乡的方向。他看到在无数起伏的丘陵中有一座新坟，在夕阳微弱的心跳中醒目刺眼地闪闪发亮。那是外婆的新居。外婆坟前的花圈仍然迎风律动。可是，外婆怎么就找到了这里呢？


　　房间里依然那么静。一辆手扶拖拉机冒着黑烟呜呜地驶过梦境。土始终清晰无比地记得那座时钟里的山村。那是一个扑朔迷离的黄昏，他和水一起回到故乡探望外婆。土看见外婆的时候，发现外婆已经白发苍苍，她曾经青春的肌肤已经开始支离破碎。她是一个裹着三寸金莲而且似乎守了半辈子寡的老太婆。外婆给他们烧锅做饭乃至说话的时候，总有一只鸟悲啼着飞过屋顶，屋顶上的天空暮色重重。外婆，水，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女人，一个行将就木一个风华正茂。即使她们之间没有语言的障碍也注定难以沟通。不仅仅因为土像一块石头一样横亘其中。

　　其实，没有谁是罪人。在那个古旧散发着腐烂气息和喋喋不休的蝉鸣声的盛夏的夜晚，水穿着小裤衩从卧室里出来看见土的外婆气喘吁吁地靠在锈迹斑斑的房门口眼泪汪汪地望着她。月光如水。水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护住自己的乳房，呆在吱嘎作响的时光中一动不动。一阵轻轻扬起的红尘在她们身前身后宁静地舞蹈，旋转着凋零。水看见一只枯萎的手固执地伸向自己，手上是一只熟透了的桃子。水眼睁睁的望着土的外婆。外婆眯起了眼睛也许没有。她脸上的皱纹已经使得她的任何表情都变得模棱两可。水乘机飞快地跑回床上一头扑进土怀里。让土深感愧疚的是，整整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水也没有逃离那种古怪的场景，那神秘陌生的土的外婆和她那诡异可怕的水蜜桃。这是水在昨天晚上亲口告诉他的。

　　许多年后土才恍然大悟，原来土生命中宿命的一面早在他年轻的时候便暴露无遗。这样充满象征意味的喻体是如此真实地横陈在土灵魂的某一个角落，让土一触即发或者不触也发。那个三十年前的夏天的午后，当土和水的脚步踏过一只被炎炎烈日晒干的桃子的遗体的时候土甚至不记得是否听到过一声沉闷的钝响。

　　水与土住进了镇上的一家旅社。水眼泪汪汪地躺在土的大腿上撒娇。她有着柔软曼妙的身躯，如同一条温暖活泼的热带鱼。即使她一言不发的时候，美妙的肢体语言和美丽的面部表情也继续向世界层出不穷地传递妩媚，和鲜艳的诱惑。水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起身骑在土的身上，说，要，还要。土努力捂住水的嘴。水叫床的声音夸张得要把屋瓦掀掉。那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一直到翌日黎明，两个人的战争此起彼伏，土实在记不得有多少个来回。那也是水与土最后一次久久地，缓缓地，做爱。做爱，也是一种飞翔。

　　飞翔是暂时的，坠落却是永久的。从此以后，水便杳无踪影。土恋爱结婚生子。当然不是和水。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水更像一阙词藻完美而冲动的宋词，她的体香她的狐媚如同午夜盛开的花，闻得到摸不着。短暂的甜蜜长久的虚无。土没有想到，这样一株浸泡在蜜汁里的奇异的花，居然毫无预兆的转眼间消逝成为天空中摇曳晃动的倒影，连一丝生长过的痕迹也未曾留下。水就这样从土的生活中销声匿迹啦。此后的三十年的时光里，他们彼此一直生活在那种背靠背的叹息里。

　　一直到六天前，土正百无聊赖地在网上斗地主。门外传来收破烂的吆喝。土打开门冲他吼了一嗓子。然后把旧报纸一摞一摞装进他的蛇皮口袋。关上门以后土的手里攥着一把四个一元的硬币。在书房的拐角处他突然停下来，随手抽出一本书。打开扉页，上面赫然写着水和土的名字。那是三十年前的笔迹。余温早已荡然无存。却像一个个被禁锢住的音符在沉默的岁月中苦涩的描述着那些曾经的美丽那些如今再也无法触及的幸福时光。土把攥着硬币的拳头放在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把硬币放在两个人的名字上合上书转身打开笔记本电脑。土的心中忽然荡起圈圈涟漪。

　　土打开网易的电子邮箱。有五封未读的邮件。有一封居然是水的。水说她从土的博客上找到了土的邮箱地址。她说她出差在土栖居的这座城市。她说三十年未见很想见土一面。她说她一个人住在国际大酒店的8818房间。土的脸开始发烫，身下也热乎乎的有了异样的反应。土赶紧打车。十分钟以后，土敲开了水的房门。

　　土闭上眼睛，畅游在最终将以破灭告终的温柔乡中。然后，土又钻进水的身体像潜伏在河湾水底的鱼优哉游哉地吐着泡泡。所有中断三十年的关于水的肉体的记忆集体复活。却不可遏止地再次看到了手拿桃子的外婆。土不明白为什么水总是和心底那些遥远晦涩的记忆紧密联系在一起。也许在某些方面，她们的终极关怀是一致的，这不禁使土有种棋逢对手的痉挛的快感。而土确实在此时重温起水的笑容水的娇喘水的妙不可言的体香。这些又让土神魂颠倒，忘却了一切，包括外婆的存在。

　　这个被遗弃在烈日炎炎的盛夏的某个日子，水与土，早已精疲力竭。一些冷色的光点杂乱无章地碎落在他们裸露的肉体上，像一张迷离斑驳的另外的脸。黄昏的花重新盛开，骤然绽放出惊人的香气寂寞的芬芳。那些爱那些欲那些美若昙花灿入流霞的纠缠与折磨，所有关于水以及别的一些熟悉的记忆仿佛发生过，却那么快那么快地转瞬就会成空。甚至连叹息都来不及。

　　土有些疲倦地躺在水的大腿上。他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瓜子一边相互爱抚。忽然手机铃声不可遏止地嘹亮了起来。把水与土吓了一跳。舅舅压低嗓门满怀悲哀的告诉土，外婆去世啦，你赶紧回来一趟。土坐上客车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土亦步亦趋的跟着舅舅去最后一次看自己的外婆。只见外婆紧紧闭着嘴躺在那块锈迹斑斑的门板上还没有入棺，劳累了一生的眼睛已微微露出一丝凹陷的迹象，人显得更加瘦弱几乎可以看见骨头的形状。那时土深刻体会到一直距离遥远的死亡如此近距离的存在。土觉得好害怕觉得自己快要虚脱，无止无尽的眩晕摇晃着土像置身于十二级风暴的中心。有一刹那土觉得自己如同升往天空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不容置疑不容商量不容改变不容停下。当然那还不是死亡，只是破灭。

　　料理完外婆的丧事后，已经是三天以后。水的公事已经处理完毕，土发短信说我回来了。水回短信说你过来吧。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后，时间似乎停滞了，土似乎早已入睡。梦里有种深刻的倦意使土紧闭双眼，无力自拔。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说三十年的风声，说从故事里伸出来的一条腿，说那些难以预料的悬念和死谜。水有时坐着说，有时趴在土身上说。水土已经认识了三十年。土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土是多么的莫名其妙。土从未像这个夏天一样莫名其妙过。更多的人在这个夏天死于心碎。而土和也许会和他的外婆一样，都将死于一个不可能的梦。

　　这样想着的时候，土看见水沉默着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她提着箱子行走的步态，像一只埋伏在时光深处的猫。两只眼睛总是泪水汪汪的。他感到外婆的影子仍在静静地疯长，挥之不去拂之不掉。土听见水说，三十年前你外婆寄来一封信，我把它放在电视机旁啦。说完水就开门走了。土掀开盖在身上的毛巾被，拿起那封信，一遍一遍地读着。接下来或更早一些的情形令人不可思议，就在土呢喃自语的时候，一种强烈而眩晕的感觉使土猝然倒地，似乎再也不会醒来。那一刻，土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满脸皱纹，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