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动的夏天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20 编辑 <br /><br />　　
　　夏天不可能不激动。你看那些种子啊，一旦被埋进土里，就像钻进母亲柔软的怀抱，使劲拱，尽情吮吸着大地的乳汁。它们要长大，要开花，更要结出丰硕的果实，这样才不算虚度了光阴。在十月，神话般收获着乡村千年的冷暖。
　　你看庭院里，椿树，刺槐，擎着巨大的手掌，也没阻挡阳光的脚步。丝丝缕缕，透过狭长的，椭圆的，鸭掌形的叶片，细细碎碎，落在丛生的野草茎叶上。这些草可不简单，放弃了在河边沟渠田埂子上的悠闲时光，乘一缕风，或着跟随一个农人的脚步，来到这个简陋的农家小院。窗台上的塑料盆里，也象模象样地长着几株并不相识的植物，大概是主人忘记了浇水，叶子蔫蔫地在倾诉着对土地的渴望。所以，生在院落里的野草有些骄傲，有些庆幸，也有些激动。一只鸭婆摇摇摆摆地走过，乜斜了一眼，并不合自己的口味；还是留给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吧，当它们像一个个粉绒绒的小球滚过，稚嫩的喙并未伤及野草的毫发。
　　院子里的草爬上了土墙。院子里的草爬上了屋顶。在乡村，也许只有屋顶才是村庄的制高点。那些生在瓦楞间的野草并不叹息命运的贫瘠，在这个激动的夏天，挺直了腰杆，手搭凉棚，倾听着风雨欲来的消息。
　　雨是比往日勤快了，刚还晴朗朗的天，飞过几只正在捉虫的蜻蜓，掠过几对觅食的紫燕，不一会远方就传来隆隆的雷声，激动地赶来一群又一群黑压压的云。在夏天，雨可不管什么时间，像一个调皮的乡下小子，在树阴下玩够了，看蚂蚁上树看烦了，啥时候憋急了啥时候就脱下裤子，撒泡尿。我正弯着腰，在庄稼地里锄草，庄稼激动地拔着高，草们也铆足了劲儿，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往外冒。马齿苋，一颗颗圆润的大马牙，咀嚼过多少冷冷暖暖的日子，依然不舍得离开这片热土。独根，但并不气馁，四面八方伸展着枝蔓，像一个扣翻在地的小簸箕。软滑，细腻的茎叶常被母亲用来蒸了吃，凉拌了佐肴，清血利尿，比赤脚医生李二迷瞪家抓来的中药好吃了许多。狗尾巴草，隐匿在谷子地里，猪鼻子插洋葱，妄想装扮成可以收获一粒粒质地金黄小米的谷子模样。庄稼人的眼睛尖着呢，叶，纤细狭长；茎，涂抹着一层紫红；蘖，比谷子分蘖更多，仔细数数，一大家子十几二十几口簇拥在一起过日子。不是狗尾巴草还能是啥。还有猪秧秧，听见这个名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好好的一片地，也不知什么时候爬来这么多扰民的东西，虽然说是猪们的瓜菜半年粮，可也不能不分地盘地乱生野长啊。“求求你，对不起”手起锄落，我看见庄稼苗们善意地在风中哈了一下腰——不知道，算不算感激。
　　风说来就来了。
　　在夏天，风要么猫在什么地方不言不语。要么，来的时候连个招呼也不打。眼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打了一个闪，又炸了一声雷，思忖着，沿着一条沟，还是顺着村前的那条河，上路。继而，招呼所有的兄弟姊妹，把夏天闹腾的纷纷扬扬。
　　先是庄稼地。风一股一股地吹，摇曳着青青的秧苗——谁的一生不经历几场风风雨雨呢。也许一场风就是召唤，把夏日的沉闷唤醒，把生长的激情释放，让根扎得更深，让叶长得更绿，生命才愈加坚强。也许一场风就是一次洗礼吧，抛却纯真之外的纷纷扰扰，静听滴答，滴答，时光的钟声。路有多远，梦就有多长。才能在成熟的季节，再回首，所有的坎坷与劫难全部化为成功的喜悦。
　　风吹树林，大的巴掌，小的巴掌，是树一片片繁茂的叶子。雨在这个时候倾盆，风在这个时候舞蹈，摧枯拉朽，只为绽放一簇簇嫩芽的新生。黑黑的鸟的巢窠，在风雨中紧握树的枝干，大的翅膀守护着小的翅膀，家园永在，就能在湛蓝的天空自由翱翔。
　　风雨雷电从来都不会忘记村庄。当我湿淋淋跨过泥水的田园，躲在岁月的屋檐下，娘慌慌忙忙在雨里搭建着窝棚。那一天，娘还年轻，蓝色的土布衣衫裹着瘦弱的身体，在风雨中来来去去。昨夜地震了。很多人早已从破旧的土屋里搬了出来，在院子里搭上一架架栖身的窝棚。家里人口多，大概穷得连一张足够大的塑料布也买不起，瘫了的父亲，坐在床上，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一个好法子。雨就来了，铺天盖地。那是家里唯一的一片塑料布，尽管雨那么大，尽管风那么疾，一张小床，却将我安安稳稳送如人生的航道。那也是一个夏天。激动的夏天驱动所有的责难，也没能阻止爱之光环的普照。后来我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只是我，好象才有资格住进一个风雨飘摇，却又遮风挡雨的记忆里。想了很多年，依然没有答案。.
　　如果人生真的有答案，爱算不算？
　　一整个夏天都充满了蓬勃的激情，激动的情愫在村里村外游走。而此时的我，已在庄稼地里注视良久，风吹过，雨打过，激动地打了一个冷战，雨水的清爽却还在体内蔓延。这片地，过了今天就全部托付给激动的夏天了，繁盛的秧苗们，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在风雨中舞蹈。下雨前锄掉的马齿苋，猪秧秧，狗尾巴草，并不会真正死去。在农人的眼里，野草不过是一个个调皮的孩子，丰腴着鸡鸭牛羊的肢体，纠缠着庄稼的脚步。而后，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风中老去；又会在另一个春天苏醒。夏天，是它们淬火历练的季节。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站起，以卑微的姿态行走在土地上；却又昂首张望着远方。或者，骨子里从来就没消失过生命的悸动。
　　激动的夏天怎么会没有歌声呢。当夜幕低垂，知了嘹亮的歌唱穿透有些燥热的空气，一波又一波，昂扬着夏日的激情。在有些苍白的岁月里，总是这些律动的生命，突破黑暗，用积蓄已久的力量，唤来一个又一个黎明。在黑暗中，在泥土下，我想蝉是智慧的吧，躲过了尘世的风风雨雨，在夏日的某个夜色中进发。你看，他们的螯爪多么尖利，匆匆张开了大地的眼睛，循着一缕只有树才有的独特气息，奔向羽化的瞬间。在一个刹那，破壳，展翼，轻啜第一滴乡间的晨露，变得通体如玉——这是生命的激动，也是成长的激动。虽然飞翔的时刻总是很短暂，却依然紧拥爱的温度。播种，产卵，而后，消弭于渺渺风尘，用轮回告诉轮回：来过，爱过，歌唱过，生命无悔。
　　在一个激动的夏天里，谁都没有理由停下成长的脚步。包括树，包括草，包括那些养育过我们的庄稼。土地依旧深沉，广袤；岁月依旧悠远，久长。每一个激动的瞬间，就是一次灵魂的阵颤。让你知道，生命在继续，光阴不可荒芜。
　　我的村庄，我的庄稼地，在远处，在近处，在心里，在梦里。偶尔，我还会在一个夏日扛起一把锄头，划动所谓的人生意义。也许吧，激动的夏天并不管这些，风风火火地来，热热烈烈地去，把热情，把温度，虚无地传递。然后，实实在在地生长成一片风景——让荒芜的不再荒芜，让沉默化为激情，让懦弱变得刚强，点燃胸中成长的火焰。
　　激动的夏天要走了，不必挽留。因为下一个季节就是收获，无论怎样，漫长的岁月里，我们曾经和夏天一起激动地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