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02 编辑 <br /><br />　沉浸
　　母亲搬过一个低矮的长木凳，轻手轻脚地放在大门口，又慢吞吞地坐下，身体倚靠在敞开的铁门上。母亲靠在铁门上时，好像只是一堆柔软和轻巧的棉花，铁门甚至没颤动一下。这时，七月的夕阳在西天燃烧成一个大大的火红的石榴，母亲的银发便染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母亲很安静，眼睛木然地朝向门口的水泥路，目光投影在行走的自行车、电动车和匆忙的行人身上。母亲脸上的皱纹是舒展的，成一条条美丽的弧线，网住母亲的脸。
　　母亲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很幸福和满足。
　　路上的行人母亲大多数都认识，除了偶尔的几个外村来的小贩或者走亲戚朋友的人。在一个村子里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了，很相熟的，名字都叫的出来。母亲在村里的辈分高，路过的行人很多都是小辈，他们就给母亲打招呼，“大嫂，大婶子，大奶奶”地喊，母亲听见了，随口答应一声，眼睛定定地看一眼。等到人走了，母亲就摇摇头，自言自语：“人老了，不中用了，耳朵聋了，眼也看不见了。人家打招呼，都不知道是谁了！”
　　路上没有行人和车辆时，母亲就低头看地上的蚂蚁草虫，或者目光空洞地投向远方，楞楞地出神。母亲在想什么吗？我不清楚，也不想去问。母亲在回忆青春的岁月，缅怀昔日的欢乐，还是感叹自己辛苦操劳的一生？或者还是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呆呆地出神，低头看地，抬眼望天？我想母亲应该想点什么的，否则她不会在长时间的出神后，会“哎”地一声叹息，母亲大约对现在的自己有些失望吧！
　　夏天，每天下午5点到吃晚饭前，母亲都会坐在大门口凉快。是习惯了的。惯性也让母亲慢慢苍老。母亲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很有些年月了，用布封了口的蒲扇边已经破烂了，和母亲的牙一样有了许多豁口。母亲不舍得丢掉，母亲过惯了穷日子了，还能用就丢掉，她觉得是浪费，太可惜了。是的，母亲一生贫穷，省吃俭用，衣服穿了补，补了穿。直到现在，好保留了穿旧衣服的习惯。即使我给她买了新衣服，她还是放在衣橱里，等到出门才穿上。母亲的衣橱还保存着我上中专时的被子，衣服，枕头和枕巾。我让母亲扔掉，母亲说你和你哥都常年在外，给我留点念想吧。我明白了母亲的心！
　　母亲坐了很长时间了，一定是累了，正低着头打瞌睡，偶尔听见点动静，睁开眼，抬起头往四周看看。母亲好打盹。母亲说她晚上经常失眠，到了白天，就磕头打盹的。一次和母亲聊天，她说她看着电视经常就靠在沙发背上睡着了，等醒来，电视里全是雪花。母亲说她经常用鼻子看电视，纯粹是浪费电。母亲笑着说，我的心却是酸酸的。
　　“娘！你喝点水吗？”我叫母亲。母亲没听见。“娘！娘！”我接着又叫了两声。母亲转过头，目光茫然地看着我。“娘，你喝点开水吗！”“哦，还真有点渴了，给我倒点白开水，我不喝茶！”母亲喝了一辈子白开水，从来没有喝过茶。茶对贫穷的母亲来说是“奢侈品”。我给母亲倒了一杯凉好的白开水，递到母亲的手里。母亲接过水杯，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拖着，哆哆嗦嗦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手里的水杯抖了一下，水差一点洒出来。我说：“娘，我都叫了您好几声了，你怎么也不答应！”母亲又对我说了重复无数次的话：“人老了，不中用了，耳朵聋了，眼也看不见了。人家打招呼，都不知道是谁了！”母亲的话让我的心一下子又沉痛起来。我转过身，让泪水无声地流。
　　本来母亲不应该老，她还没到老的年岁，她只有六十四岁，才刚过花甲，虽不是身强力壮，可也不会老成这样。可是母亲又实实在在老了，在我的眼里，她的腿脚，腰身，动作和一个真实的老人没有什么差别。母亲像一朵鲜艳的花，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在养育孩子的辛苦中，在病魔疼痛的折磨里，一点点枯萎，一点点失去了青春的亮色，败了花，落了叶，枯黄了茎，成了一棵无光泽的草。母亲的枯萎太迅速，让我无法接受。
　　母亲应该回忆。值得母亲回忆的东西太多太多。母亲年轻时出力受罪，拉扯着四个孩子长大，从“呱呱”坠地，到四个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母亲的经历可以用一部书来书写。可是所有的记忆都留存在母亲的脑子里，属于母亲的文字，被我书写的只是沧海一栗九牛一毛。我想我还会写下去，为了母亲！
　　母亲本来可以安享晚年，可是命运偏偏给母亲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母亲得了糖尿病。病菌一点点侵蚀母亲的身体，各种并发症已经开始显现。肾中毒，糖尿病足，手脚麻木，视力减退……病毒的每一次大规模的入侵，都会让母亲住一次医院，都是对母亲意志和身体的折磨。母亲的脚步蹒跚了，腰身佝偻了，很近的东西都看不见了。母亲年轻时狠命操劳，对身体的亏欠在年老时全部呈现出来。医生无能为力，母亲也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点点地苍老，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自然的法则虽然合理，可是对我来说，却太残酷，无法忍受。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太阳落下去了，暮色笼罩了天空和幽暗的大地。母亲揉揉眼睛，转过身，两手扶着门，慢慢腾腾站起来，动作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母亲搬起小板凳，一步一步走进堂屋，吃饭。
　　沉浸。属于母亲的沉浸。明天还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