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班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8 编辑 <br /><br />接 班若水/文
哥哥接班了，十四岁的哥哥接了爸爸的班工作了，那时哥哥的个头刚刚高出八仙桌一头，正在上初中二年级。

哥哥接班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且源于国家政策的调整。那一年，刚刚五十岁的父亲听说以后不再允许正式职工或国家干部的子女顶替父母就业，于是慌了神。他急匆匆地从离家四十多里的乡政府回家来和母亲商量，是继续工作，还是提前退休让孩子接班。

父亲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老革命，他们那一代人可以说是脑子一根筋、直肠子，往好里说是为人正直、没有歪心眼、不会走后门，往坏里说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没本事。要不，作为一个乡里的干部，而且还是老革命，连一个子女都没有安排工作，这要是搁在现在，人们根本不会相信。为了给姐姐们安排工作，母亲没少和父亲打仗，但正直的父亲愣是一直没有把姐姐们期待的事情办好，白白让大姐、二姐等到二十三四的年龄，才不得不在农村找了婆家嫁人。这在当时的农村来说绝对是晚婚，因为那时村里的姑娘们大都十八九岁便嫁人了。

母亲见孩子们的工作根本指望不上父亲，便同意父亲提前退下来让孩子接班。于是他们又商量让我们姐弟几个谁来接替，首先我和弟弟排除在外，因为我们年龄太小。大姐也被排除在外，因为那年她已经结了婚。够条件的只有二姐和哥哥，但哥哥只有十四岁，而且还在上学，年龄也不适合，因此希望最大的是二姐。可二姐终归是要嫁人的，况且事情一开始，我就从父母的言谈中看出，他们是倾向于让哥哥接班的，他们也没有跳出中国传统文化中儿子为重的观念。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为了二姐和哥哥接班的事，我们家还特地开了一个家庭成员会。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围在堆在院子里的一大堆棒子（玉米）旁边，一边扒着棒子窝（玉米外面的皮），父母一边把想法告诉我们。可能是我们头一次见父母这样严肃地和我们商量事，因此除了默默地扒棒子窝，我们姐弟没有一个发言的。等父母说完，还是二姐沉不住气了，她说：“爸爸，俺兄弟年龄还不够，为什么你不让俺接班，俺接班后也会像儿子一样孝敬你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二妮，还是让你弟弟接班吧，如果他真的不能去，那就让你去。”我记得当时我也说了话，我说你们谁愿去谁去，别忘了以后关照一下当弟弟的就行，反正我没有资格和你们争。一句话说的一家人都笑了，缓解了刚才颇为沉闷的气氛。但大哥一直没有发言，刚刚十四岁的哥哥不知道接班对于他来说，是对还是错。虽然我们都很羡慕，毕竟一旦接班成功，就成为吃公家饭的人，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人们非常羡慕的事情。

接班的事定下后，父亲便忙着写申请打报告要求病退，同时为了能让哥哥顺利接班，那几天父亲骑着自行车每天在单位和家之间穿梭，嘴唇都起了泡。我知道父亲很累，可父亲那段时间却睡得很晚，晚饭后平日里抽烟甚少的他一颗接一颗的抽烟，脸色是凝重的，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脾气也变得暴躁，是不是就和母亲斗嘴，吓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那时的我太小，我读不懂一向慈爱的父亲为何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一家人都凶巴巴的。多年以后再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明白父亲是割舍不下自己的工作，但为了孩子他又不得不做出这样艰难的决定，而做出这样的决定，正在上学的我和弟弟，家庭的重负以后该如何面对。他的内心世界恐怕连母亲都不能理解。

听母亲说，父亲把哥哥的年龄改大了两岁，也就是十六岁，这样上面勉强同意了让哥哥接班。父亲为哥哥填报的工作单位是“供销合作社”，八十年代初期的供销社还算可以，工作又没有危险性，这是父亲经过慎重考虑后作出的选择。就这样哥哥成了我县供销系统最年轻的职工。

哥哥高高兴兴而又恋恋不舍地上班了，他高兴自己这么小就抱上了同龄人都羡慕的“铁饭碗”，不舍地是他提前告别了学校，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据父亲说，那天他带着哥哥到供销社报到，供销社主任竟然是他在县棉厂当书记时老部下的儿子。主任热情接待了父亲和哥哥，并当场拍板定下让哥哥在他办公室里先学习，以后的事再说。父亲知道，这是人家给了人情，否则是不可能一上班就坐办公室的，况且哥哥年龄这么小，又没有文凭。哥哥在办公室里的工作主要是整理一下办公桌、打扫一下卫生、接一接电话什么的。由于事先父亲就一遍遍地嘱咐过哥哥，在单位应该怎样做事，再加上哥哥的勤快，结果哥哥做得很好。一个月后，哥哥平生第一次领了工资，总共是29.78元，哥哥高兴地回家交给母亲10元，剩下的作为自己的生活费。看到哥哥挣钱了，当时我也很高兴，因为哥哥还给我们买了好吃的方便面，这也是我第一次吃方便面，感觉味道好极了。后来，哥哥被安排学习会计工作，并经做自己的努力和进修学习，不仅成为了一名出色的会计，而且职位也逐步得到提升。

哥哥接班后，父亲渐渐地从自己退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并且下决心戒掉了抽了几十年的香烟。但父亲每每谈起哥哥接班时的情景，内心还是有点内疚感，因为他只是为哥哥安排了工作，而我们他却再也无能为力了。据父亲说，当时办理退休手续的时候，整个县医院挤满了像他一样急于给自己的孩子“让路”而开假病历的人。我看过父亲的病历，50岁的年龄，写上那么多奇怪的“大”病，简直令人触目惊心。也许当时只有这样，才能赢得上级组织部门的同意。几年后，父亲说他那批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的老站友，基本上都调到县里工作了，而且当时还传言说接班这件事是一场骗局，目的就是让一批“老”人退出自己的工作岗位。

事情已过去多年，我们只能作无端的猜测。只是提前退下来的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他不愿母亲提到他的过去，因为父亲年轻时应该说是混的很风光。可几年后，一心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的父亲，又经历了一次心灵的煎熬。有一年，国家出台政策说是照顾下放知青的子女户口农转非，恰好我们家符合条件，母亲多次劝说父亲去向组织反映一下，可倔强的父亲愣是没有去，而且还对我和弟弟说，有本事自己考学考出去，没本事就在家里种地。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是不愿求人，特别是不愿求曾经是自己属下的人。也许，那个时代造就了父辈们这样的脾性，他们是不可能那么做的。好在我和弟弟还算争气，先后都跳出农门参加了工作，至此我的父母才彻底平息了因我们前程问题而发生的斗嘴。

一生正直的父亲有本事也好，无本事也罢，虽然他只是通过让哥哥接班安排了一个子女的工作，但我对父亲的为人是钦佩的，甚至一直影响我到现在。事情过去多年，关于子女接班，那个时代牺牲自己的父亲们也许是幸福的、满足的，但我真的替那些牺牲自己的父辈们感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