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韩忠

学生韩忠

　　韩忠可能是唯一从高一结束之后就没有见过面，而又与我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的学生。
　　1997年9月，我任98级文科补习班班主任兼语文课，同时跨年级上2000级4班的语文课。韩忠就是这个班的学生。教完一年，他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大致的印象是文质彬彬，身高一米七左右；清瘦的脸庞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与你交谈的时候，他总会不断地用右手推眼镜架；说话语速很快，且咬字很重，仿佛在嚼干胡豆；来自于一个偏远乡镇的一个农村家庭。高二的时候他就转学到一所区中学去了。
　　说起他转学的事，那其实才是我与他结下不解之缘的开始。据说他是很欣赏我的语文教学的（那是他后来信上告诉我的），所以在年级文理分科的时候，他一心就要读文科。可是他的班主任和分管年级教学工作的一个副校长，大概是觉得他的理科成绩比文科要强些，竟死活不让他读文科。于是，在开学一个星期之后他就毅然转学了，从一所省重点中学转到一所普通的乡村中学，就是为了读个文科班，可见得他的决心之大。他到了那个学校之后大概一周左右，我收到了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信中大致说了他转学的原因以及他为什么一心要读文科。这封信让我感动又惶惑——感动的是有一个这样敬重我的学生，惶惑的是因为我的影响他竟放弃了一个相对好得多的学习环境。我提笔给他回了信，信中不外乎就是鼓励他努力学习之类的话。几天之后他又给我回了一封信，信中向我表态他一定会认真学习，不考上大学绝不罢休，满腔赌咒发誓的气概。在信的结尾有这样的话：老师，我今后有什么事情就一定给您汇报，希望您不要厌烦学生这样的举动。但是我请您不要给我回信，回信会浪费您的时间。请老师记住啊！后来他每个学期大概都要给我写两三封信，每一封信的后面都要加上这样几句话。我也给他回复过几封信，但是终归是他给我写的要多得多。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一直这样维持着。我很奇怪，在一个县之内，相距也不过三四十里路，见个面也和很容易，但是我们就习惯了这样的交流方式了。
　　然而，到2000年初，我收到他一封信，信上说他休学了，原因是生病。他在信中还安慰我，叫我不要为他担心，他的病不甚严重，他打算在家中休息一段时间，就留到下一级学习。我的确很为他惋惜的，因为我知道他的成绩是很不错的，在他那个年级一直名列前茅。我回信问他什么病，竟然需要休学。他回信说神经衰弱，失眠，无法看书……我知道他是一个读书极其认真且心事很重的人，背着这样沉重的压力学习，大概在营养方面也无法跟上，导致这样的结果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我也相信，只要他休息一段时间，再投入学习，也还是赶得上的。然后大概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又写信告诉我他在那所区中学的2001级就读了，并且还说，年级第一次考试，他考了第五十名，他觉得有愧于我对他的关心。其实，读了他的信，真正有愧的应该是我，我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对他给予多少关心，而且要不是他这个时候写信来，说不定我从此就将忘掉他了。一年后，他通过自己的拼搏，考上了中南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他一得到分数就给我打来了电话——我那一年才有了手机，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说他根据所填的志愿，他上这所大学的可能性很大。电话里我又一次听到了那像嚼干胡豆一样的话音。而且，从此我就习惯了他每次打电话的开场白：胡老师，我是大足中学2000级4班那个叫韩忠的学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真是奇怪，我们之间虽然这么几年没有见过面，但是书信电话的来往也还是很频繁的，我们之间不至于这样生疏吧？而这一成不变的开场白，确乎让我感受到了这个学生的气质上的迂腐与深藏内心的自卑。
　　四年大学生活似乎是眨眼之间就过去了。这四年之中，韩忠除了每个学期都向我“汇报”学习情况之外，还偶尔提到过他生了几次病的事情，他提得轻描淡写，我以为那是他以前神经衰弱的症状，安慰他说，大学学习相对轻松一些，只要加强体育锻炼，就会慢慢好转。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向我提起过他的病了。毕业之后，好长时间不知道了他的去向，直到05年底，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开头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开场白，我耐着性子听他做完了“自我介绍”，便急迫地问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感觉如何。他就告诉我他在浙江温州，还说现在这个单位已经是他工作几个月来的第三家了。我说，你是不满意单位自己跳槽了吗？他说不是，是人家不要我。这让我很感意外，凭我对他的了解，无论是他的知识还是他的人品应该都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啊！他于是才告诉了我，其实他患有癫痫症。这话让我再次大吃一惊，我一直都还以为他只是神经衰弱呢。他说他在前两家公司开头都很受领导的重视，但是上班不到一个月就几次发病，最终被公司领导知道了，于是就被斥退……他还说，他每次上班就很紧张，很害怕在办公室里发病；但是越紧张就越容易发病。每次发病都会全身僵硬，跌倒，口吐白沫，失去意识，几分钟之后逐渐恢复正常。他在电话里幽幽地叙说着，我听得出他的无奈和伤感，我想象着他发病的样子，心里便不由得揪紧了，一个人天远地远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孤独地生活，才走入社会，收入本来就不高，每个月除了药费，生活费都是紧巴巴的，生病的时候不但没有亲人的关照，还害怕被别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孤独与无奈啊！而最后，他竟然还是这样安慰我，老师，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后来，他像走马灯似的，不知道换了多少家公司，换公司的缘由都是那个病。我总是忍不住要去想象他发病时颓然倒地的样子，便在心里千万次地为他祈祷，除此之外，我就无能为力。我曾在网上到处搜索关于治疗这个病的医院和特效药，然后通过QQ发给他，后来我才感到我那不过是多此一举，因为他就是一个网络高手，他自然不会不知道去网络搜索他需要的信息，关键是这病实在是难以根治，同时他也没有足够的财力来为自己治病。去年，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回到了老家，呆在家里了。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以前一周大约发一次，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发一次，他已经找不到可以工作的单位，也没有了经济收入，只好回家投靠父母了。而且我从他的言语中似乎听到了一种令我更加不安的信息，由于他病的拖累，他本来贫寒的家已经不堪重负，哥嫂已经开始对他表达了不满甚至怨恨，他说他不能在家里呆下去了，他必须要再次远行，即使有病在身也无所谓。
　　今年初，他电话告诉我他有了两个选择，向我征求意见——一个是浙江萧山的一家公司，一个是重庆永川区的一所大学。前者收入高，后者离家近。我劝他就选后者，结果他不久就到了浙江，两个月后，他又打来电话，说他从浙江回来了，现在已经在那所大学的办公室上班了。回来的原因是在萧山那家公司里，他竟然在老总办公室送材料的时候发病了，把老总吓得手脚无措，最后多给了他一个月的工资打发他走人。他在电话里还告诉我，他现在病情有所好转，原因是心情比以前好——离家近，母亲常常来看他，特别是他独自有了一件办公室，即使发病，别人不容易发现，他现在一个星期大约只发病两次了……我听到他略有些得意话语，心情复杂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韩忠，一个淳朴上进的年轻人，为何却走着这样一条坎坷的人生路？
[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09-6-11 00: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