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晶莹:细粉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往事有一些晶莹,任时间的河流如何冲刷,也不能磨灭那些澄澈的记忆。依旧是老河滩,依旧是黄土地,依旧是从不显山露水的鲁西南大平原,我的村庄就安放在这里。小小的村子里从来没走出过名人权贵,厚厚的黄土地也未萌生过任何灵异的物种。 ——却土生土长着最
往事有一些晶莹,任时间的河流如何冲刷,也不能磨灭那些澄澈的记忆。依旧是老河滩,依旧是黄土地,依旧是从不显山露水的鲁西南大平原,我的村庄就安放在这里。小小的村子里从来没走出过名人权贵,厚厚的黄土地也未萌生过任何灵异的物种。
——却土生土长着最土里土气的地瓜。年复一年,温暖着村庄的记忆。
村里人几乎家家都种地瓜,却偏偏管地瓜不叫地瓜,叫红芋。就象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到如今依然把太阳叫做天连地儿,月亮叫做月明地儿一样,老河滩子有老河滩上的方言。
秋收了,玉米棒子运回家,挂在山墙上;谷子收割了,捆成谷个子,码在木格窗子下面晾晒。霜来了,打落了刺槐叶,梧桐叶,和杨树叶子这些老河滩上最独特也最普通的标识。收红芋了——扯起来纠缠在一起的红芋秧子,用镰刀一抹。空旷的庄稼地到处咧开了嘴,那笑,有些经典,也有些木讷,更像在讨好老河滩上老实,憨厚,八杆子杵不出一个屁来的乡亲。
天要好,秋日的太阳起得有些晚,河那头上空的一颗大星星还未隐去,枯黄草尖上的露水凝聚着日月交替的晶莹。把昨夜在田里装好的一木板车红芋运到小河岸上。水已经有些凉意,用手试一试,再看,手上蒸蒸地冒着白气。洗红芋说不上好活赖活,总之,活在老河滩上的人一生下来就跟命争,跟土争;争日子,争收成,争这一年又一年的温饱时光。拿个小刷子,也可以是把笤帚疙瘩,把红芋放在水里,左涮右洗,只为还原红润的光泽。也有的弄个草筐,人也不怕冷,绾着裤腿光着脚下到水里,把半筐子的红芋在水里荡来荡去,速度快了很多。红芋和人一样,并不是每个都长相端庄俊俏。怨谁啊,怨虫子。老河滩上的黄土地不但养活像我一样笨笨的农人,也养活很多活在地下的小虫子。蛴螬,蝼蛄,蚯蚓,地老虎,和腿脚多得数不清的草鞋底。它们很狡猾,除却蚯蚓并不干什么坏事,剩下的家伙村里人都没什么好感。你看呀,或许是一只蝼蛄钻进红芋肚子里,吃饱了,喝足了,把一块足足四五斤重的大地瓜当成了自己的家:这里是卧室,那边是育婴房,或者还有一个宽敞的客厅,大概是为了方便跟蛴螬兄弟交流感情。我用手指捅,用小刀子掏,最终将虫子的家捣腾的七零八散,一块看似好好的红芋只剩下一个长长的尾巴。
还是算了,别计较这些。虫子们活的也不容易,光阴那么长,谁都想在黄土地上有个完整的家。有吃,有住,活得有点生气。
村西的王大麻子家有磨,很古老的那种。王大麻子正光着脚站在磨盘旁边,用刀把红芋嘁哩咯嚓剁开,接着又黑有矮的女人梅女就用笤帚疙瘩往磨眼里送。一头蒙了脸的瘦驴,不紧不慢地倒腾着步子,偶尔不耐烦地扑棱扑棱耳朵,昨夜吃多了黑豆放了几个响屁,以示对王大麻子无端叫骂的抗议。“熊娘们,瞎了眼啊你,磨蹭你娘个x。没看见磨红芋的排到你娘家去?!”梅女依然不吭声,机械地耸了耸背在身后的四丫头,笤帚疙瘩好象扫的更欢实些。粉渣出来了,磨盘底下滴滴答答淌着乳白的红芋汁,像青山羊挤出来的奶,尝一尝,口感并不怎么好——有点甜,有点木,断不如那天在在南岗子上木匠六爷家红芋地里偷来的清脆爽口。或许吧,一些东西被加工后就失去了本真的味道。
娘却不管这些,只管把一些粉渣用陶罐盛了,粗砺的盐撒了一层。吃饭时盛上一碗,只用油蘸子在香油瓶里蘸了一下,飘渺到几乎看不见也闻不到一点香气,嚼在嘴里只剩下记忆里虚无的味道。我喜欢用虚无这个词,虚无的天,虚无的地,虚无的记忆。只因为在往事的打捞中除了亲人们永远温暖或沉重的笑容,岁月过滤之后只剩下被包裹起来的沙砾。一层一层坚硬的外壳,哪一颗是平淡无奇,哪一颗又孕育着晶莹润泽,永远看不清楚深层的质地。
被王大麻子的叫骂声,和黑瘦梅女机械而勤劳的样子,以及一头被蒙了眼的驴磨好的粉渣堆在院子里。过了一天,白白的颜色开始变黄,焦黄,象火烧后的焦木,没有一点生气。但不怕,旁边放着几口大缸,这些被碾碎的红芋渣将会被再次揉搓,挤压,直到轧干轧净身体里最后一丝乳白的汁液。
木搓子,在这个被叫了多少年木匠村的村子里永远也不缺。工字形的模样,生来就是为了工作。要说村子里的人憨厚或木讷可以,你可别以为老河滩上只养呆呆傻傻的后生。譬如一把木搓子,木匠六爷用黄牛角做的墨斗,一根墨绳,一绷,一弹;小小的手锯,哧啦,哧啦,不到半晌,一把做工精巧的木搓子大功告成。把,圆润,握在手里要多得劲就多得劲;搓板,厚厚实实,左一下,右一下,保证是一件搓粉渣的利器。你还别笑,看吧,石头哥和根生嫂两人一组,你一下,我一下,揉搓着竹篦子上的粉渣。石头嫂在一旁往粉渣上添水,白了半天眼,也没挡住根生嫂谁家小姨子跟姐夫,小叔子跟嫂子,这样那样了的话题。木讷的石头哥,一边红着脸,一边偷偷瞄着根生嫂胸前两只蹦来跳去的小兔子,单等石头嫂刚一转身,往里丢了个粉渣团团。根生嫂一边骂,一边解开裤腰带,把凉冰冰的粉渣团抖搂出来。
缸里乳汁样的红芋粉漾来漾去,映着天上白白的云,更白了;照着干活人的脸,象扑了一层粉。或许,那天晚上的月也经不起诱惑,趴在缸沿上往里看呀看,一不小心掉进粉缸里,湿淋淋爬到天上,把月色也舞出了乳晕——甜蜜着老河滩上有芋居住的时光。
某天清晨,或许天还没有放亮,娘就在院子里开始起水。沉淀了粉的水黄黄的,起完了就看见已经结块的淀粉,细腻而光滑,放在手心里研磨,象打了一层腻子。然后一块一块切割开来,放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土棉布单子里,吊在门口的歪脖子枣树上。然后,被揪起正在睡懒觉的我,用一根棒槌狠狠击打,嗵嗵,嗵嗵,滤出多余的水分。那时候,每家都磨红芋粉,九九艳阳天,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有的地方晒着棉花,有的地方晒着一片片白生生的地瓜干,像秋后的落叶,却比落叶整齐。最好看的要算红芋粉了,被掰成了很多小块,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土地上,等待着最晶莹的时光到来。
霜,下了一遍又一遍。田野里再没有事情可干,走动比较亲近的几家人开始商商量量,要下今年的细粉。细粉,也许只有老河滩上的人这样叫吧,细细长长,比龙口的粉丝要粗,比东北的粉条要细,晶莹,润滑,并有着一如乡村朴拙的青黑色。
依旧是谁家宽敞的院子,收音机里刘兰芳的《杨家将》正哗哗哗哗哗哗地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声有色地演绎着一段古老的故事。一口大锅,一堆劈柴,一干人等,正待悠长晶莹的细粉浴火重生。老黑叔,一个乡下下细粉的好手,刚从外乡回来,被木匠六爷苦苦挽留:“黑儿呀,耽误几天吧,外乡的钱再好挣,也得把村里爷们的细粉下了再走。”牛二看火,火势大了,抽几根柴火;光顾着跟别人瞎扯,锅里沸腾的水泡渐渐熄灭,被老黑叔一顿臭骂,赶紧趴在灶坑里鼓着腮帮子使劲吹——眼泪出来了,灰扑了一脸弄得满脸花,惹得一个院子里的人哄堂大笑。老黑叔端坐在一张老旧的太师椅上,把稳漏勺,一只手只轻轻击打另一只手腕,漏勺里的粉团慢慢变了形状。一根根,一丝丝,均匀地溜进沸腾的水锅里。别看漏粉的活看着轻巧,牛二趁老黑叔撒泡尿的工夫,也人模狗样地端起漏勺,漏出来的细粉一会细成蜘蛛丝,一会又结了一窝大疙瘩,气得六爷吹胡子瞪眼:“个没本事的货,这是下细粉,不是下你娘的蛋!”
谁家下细粉,谁家准备挂细粉的帘子。说是帘子,其实就是一根根干净的小木棍,捞出来刚在锅里煮了一滚的细粉,挂在上面。然后,整齐划一地码放在先前支好的架子上,做最初的晾晒。
深秋的河滩上树都落尽了叶子,风很好,由于地方宽敞,即通风,又向阳,整个村子下好的细粉都将晾晒在这里。那晶莹的,细密的,有着最普通色泽的细粉,是乡间最温暖的事物。当行笔至此,我的喉咙竟有些哽咽——多么简单的岁月,多么安静的时光,竟因了一些平凡的事物,往事晶莹如昔。
如今也吃细粉,从市场上买来的。筋道的不用说掺多了食品胶;不筋道的大多是木薯粉;那种青黑色、仿佛纯正红芋粉的,本来以为有着往日的口感与味道,后来看一篇报道,说是加工者准备了各种色素,要什么颜色有是颜色,保证不会有人看出端倪。呜呼!这个世界啊,让人说什么才好。当眼睁睁看着吃下去那么多的激素,色素,添加剂,胃与心灵早失去了生命的原初。
我所居住的老河滩上,青山羊渐已消失,鲁西南的纯种黄牛的哞叫也已渐渐飘渺。村子里依然繁盛着炊烟,土地上依然生长着粮食,而我却感觉到一种压抑,一种失落,或一丝迷茫。天那么高,土那么厚,难道往昔只合在记忆里晶莹,再也寻找不到纯真的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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