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

钉 子
马 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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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把在路上弯腰捡回的一颗钉子，随手丢在杂物箱里。细微的声音里有一种坚硬的东西，对我的听觉是一次穿透。钉子的使命本身就是穿透，在穿透中保持锋芒——钉子钉入木板的部分始终保持锃亮，露着的部分很快生锈。想着钉子的时候，钉子把我的旧日钉在一本履历表上，把我的童年钉在故乡的土地上，把我的青春钉在出走的路上，把我逝去的日子一点一点钉入棺材。当然，我的先人，走了的乡亲，都是这样被钉入泥土的。硬朗的父亲弯腰捡一颗钉子，不是一个太幸福的事情。若是亮堂的日子，父亲不会看到地上的一颗钉子。当年父亲也是这样从路上捡回一颗钉子的，一颗我记忆中的钉子。那荒年，钉子的光芒在路上的灰尘里绝不会被人忽略。我记不清父亲把那颗钉子钉在房顶的哪块椽子上了，反正那颗钉子一定还在父亲修的房子的某处钉着，钉进木头的部分肯定锃亮如初。父亲每年都要翻捡一下年岁越来越大的老房子，提着钉锤敲敲打打，在高处自言自语：曾经折弯过的钉子不好用，一敲，又从原处弯了。我望着房子高处的父亲，父亲其实也像一颗钉子，一颗不曾折弯过的钉子。因此，父亲一辈子被钉在民间深处，隐入的部分依然锃亮，但光芒不为人所知，就像他当年捡回的那颗钉子，至今仍在密集的椽子的某处，使着力，直到房子拆除，要么被拔出来重新使用，要么随古木一起进入火焰，遁入苍茫。 2

　　老街上要拆除一幢百年老屋，房主找到父亲，把拆除老屋的小工程包给父亲。最后谈妥，老屋所有的木头和瓦片归父亲，父亲不再收取任何工钱。老屋全是发黑的板壁和飞檐，父亲得到好大一堆老迈的木头，堆了我家院子一大角，但能够再利用的不多，大都只能用斧头劈了做柴烧。一连几日，我的事情就是用钳子拔出木头上的钉子——布满钉子的木头会把斧头劈坏。木是百年老木，木上的钉子也不是现在的圆钉，而是由铁匠一颗颗敲打出来的四棱熟铁钉，钉子很大，深深钉入木心。我一颗颗往外拔，每一颗露在外面的钉子头都是锈迹斑斑，但把钉子拔出来，钉入木头的部分依旧光滑微亮，锋芒不减。父亲看我拔得挺累，就走到我旁边，给我讲这幢刚拆除的老房子的怪事。父亲说，每到月圆的夜里，房子的主人就听到房子里有马蹄声，还有马的嘶鸣、石碓声、狗吠声，很热闹的样子。房主害怕得要死，认为是鬼魂作祟，后来向镇上一个八旬老人打听，才晓得这房子是一处上百年的驿站。百年驿站的峥嵘之声，都被老房子用什么东西记录下来了。我听着父亲讲的故事，进入了无尽的冥想。我觉得我拔钉子的事，是在一点点拔出湮没的民间史。呲的一下，在我走神间，拔出的钉子划过我的手背，流出了殷红的血迹。钉子隐藏了百年的锋芒，所指处，竟然是鲜活的热血，流出生命的温度。 3

　　雨水滴滴答答的响着，全无停息的意思。整个天地笼在灰色的水雾里，天公被谁剪断了泪腺，从天空到瓦片上再到泥土里，全是哭泣的动词。木匠早早的背着工具来了，几个汉子从楼上抬下棺木毛胚，交给木匠。汉子们踩着水花消失在雨里。木匠的凿子和刨花开始响起，吃早饭时，一口黑漆棺材静静地停放在坎檐上。外婆走了。这春天的第一场透雨也没来得及听到。雨是想让沉睡的外婆听到点什么，迟迟不肯离去。盖棺论定，几枚木钉被木匠敲下去，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就这样敲定了。那钉子，一颗颗钉入我的记忆，在阴阳界钉出来一条界线。那钉子，再也不是我能够用全身力量拔出来的钉子。后来，奶奶也走了，一个个亲友跟着陆陆续续走了。我渐渐明白，有些钉子，你再也无法知晓它曾经是否折弯，隐入的部分，是否还保持锃亮的光芒。那些地平线上的坟堆，却如钉子露在外面的头，在岁月里锈迹斑斑。




[ 本帖最后由 马海 于 2009-6-12 10:1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