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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驼镇:上炕把腿盘起来

2020-09-24叙事散文霍名夏
遥远的驼镇:上炕把腿盘起来在二OO九年六月中旬的某个早晨以前,听说过驼镇这地方的的中国人寥寥无几——实际上,在吉林省知道的人也屈指可数。象流动的河水、象公路上驾驶汽车的人、象长大干线铁路上风驰电掣行驶的红色列车毫不注意这块地方一样,任何异常

遥远的驼镇:上炕把腿盘起来

  在二OO九年六月中旬的某个早晨以前,听说过驼镇这地方的的中国人寥寥无几——实际上,在吉林省知道的人也屈指可数。象流动的河水、象公路上驾驶汽车的人、象长大干线铁路上风驰电掣行驶的红色列车毫不注意这块地方一样,任何异常紧张的一连串刺激性事件从未在这里发生过。

  但是,今天,现在。显然是它要被人注意了。

  驼镇。

  打老远眺望,驼镇就隐约可见了,并非有多少东西可以参观——充其量不过是一大片任意建造在一起的房舍屋脊,一座杂乱无章的小村,长大铁路的主要干线从这片建筑物中央横穿而过,一统河象条淡青色的带子在村子南端萦绕而去,其北面横亘着老旧的省道和新近建起的高速公路。请记住这个名字。这是我的出生之地,我的故乡。

  驼镇人的习惯,从打我出生就知道了,尽管那时候我不会说话,还小得可怜到让所有人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在母亲的怀抱中,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一切都瞒不过我的眼睛。我只是不会说话而已,有时候,直到我的一泡尿淋漓尽致地撒出去,她们才会惊讶地注意到我这个大胖小子手忙脚乱地帮助母亲或者看着母亲把我翻转过来揩干净湿漉漉的屁股,再换上干净干爽但无一例外都是破旧的尿布片。这一切,都是母亲和她的姐妹们盘腿在炕上做的。做的时候,一直盘在火炕上的腿才会伸展开来。

  驼镇人有一个习惯,不管是谁上炕就把腿盘起来。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这样。

  还有一个大烟袋。

  太遥远了。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事实上,驼镇就是一个县城的缩影,一个吉林省的缩影,往大了说,也是整个东北地区的缩影。冬季的时候,驼镇两侧被大草原和收割后的庄稼地包围。那里的街道没有名称,没有遮蔽,没有铺砌,每当大雪飘飞之时,积得厚厚一层银白的黑土地便结成了冰雪世界,人们聚集在一幢幢低矮仄狭的房子里面,男人打牌,女人做活,一切活动都在炕上进行,一律盘腿大坐,两条膝盖骨向左右两边支棱着,两只大大小小的脚收起来压在屁股底下,盘腿一坐就是半天或者一天,腿脚不麻,也不累,变成了一场最壮观的炕头奇景。

  从小到大,我也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直到永远离开那里。

  人说,炕头的汉子。

  炕头的汉子有什么能耐呢?没有。在驼镇,这是一句最为恶毒也最为流行和轻蔑的话,也是整个东北地区通用性的流行语言,好象今天的流行时装和流行歌曲一样,当年,却是一种语言流行病。调侃、揶揄、不屑、玩笑、讥讽、咒骂,都离不开这句语意多延伸而蕴含不确定的口头禅。说实在,就是那么回事。若缺少了驼镇热腾腾的火炕,驼镇定会失色:老头老太太在家里,一天到晚的在炕上盘腿坐着,有时候除了吃饭往前挪挪,吃了饭炕桌饭菜一撤,再把屁股抬抬往后挪挪,一天又一天的都不动地方。那盘腿的功夫,可真练到家了,象练武术练出来的一样,比如武当,比如少林,当然,一切都是以盘腿为标志。

  村里常住居民有六七百户,两三千人口,那时候每家每户升火冒烟的平常人家都有好几个孩子,他们安于这种现状,满足于这种平淡生活——干活、狩猎、看野场子电影、参加生产队部分红或要债或传达最高指示的炕头重要会议,或出席评工分批斗阶级敌人坏分子地主富民的大会。爷们盘腿坐在炕上嘻嘻哈哈或满脸冰霜,阶级斗争不分亲友远近,盘腿是习惯,斗争是形势。即使在家里,这一习惯也不能破坏,大姑娘小媳妇做针线活,也是先把腿盘在炕上去做。不盘腿做针线活,老太太第一句话就是,没个人样。

  驼镇,遥远的记忆。

  家家有火炕,人人住火炕。

  母亲盘腿在炕上做活的时候,小女孩子们就在炕上玩嘎拉哈。那是猪腿上的一块小腿骨,每天抓来抛去,每每被小手们磨得光滑锃亮,亮晶晶地闪着生活迷人的光泽,一双双小腿们也是规规矩矩地盘腿大坐着玩。母亲们经常会夸奖上炕就盘腿玩的闺女,这多好,姑娘有个姑娘样,媳妇有个媳妇样,人家不笑话。

  火炕在做饭的时候就热了起来,冬天烧火用的大柴和二劈柴,一天烧三遍,屋子就暖和起来了。有的人家炕大,又喜欢烫人的热炕,晚上睡觉前往灶坑里填几块不好劈的大木块或一些老疙瘩头,一宿到亮能让人浑身上下热乎乎的,越睡越热乎。白天在家的老头老太太,嫌炕不那么热了,随时随地可以把炕烧得热腾腾。上炕头,倒下眯缝着,抽烟袋,听二人转小喇叭,看小牌。只要起来,就是盘腿,热炕,暖屋子,更暖人,而在驼镇,没有热炕可以,不盘腿不行,没有热炕睡觉,落下腰腿疼的怪风寒病也是常事,不盘腿大坐也就称不上正宗的驼镇男人女人。

  男爷们干活回来,抽上一袋烟歇歇乏,也是上炕盘腿大坐,媳妇把热亮亮的炭火盆推到跟前,伸手烤着火盆火,再抽上一袋烟,一天的风尘仆仆也就差不多消失殆尽了,只等着热腾腾的饭菜让媳妇端上桌了。穿乌拉头不方便脱的,就不急着脱,心里还有事,吃完饭外面还有活,就连鞋带腿一起磨到炕沿上,头朝里,盘腿大坐吃喝起来,不能把一条腿悠当着在炕下。没成年的时候,就连我这个小孩子,只要不是跑到外面去疯玩,回家上炕头就得规规矩矩老实地盘上腿。记忆犹新的是,哪个孩子不盘腿,大人不是给一巴掌,就是顺手抽一撇子,老头老太太会不动声色地刨一烟袋,坐着!好好坐着!盘上腿儿!

  驼镇的古训是,四脚拉胯不行,呵碜!

  小孩子也不行,没正形!

  全家人在炕上吃饭,热气腾腾,热热乎乎,团团围住,全都是把腿盘起来坐着吃,吃糠咽菜都香得很,一个个周正正直苗苗的,没一个东倒西歪的样子,那也真是一种人样子严格要求和管理下的正规化训练。家里来了亲戚朋友,打过招呼也是上炕盘腿坐着说话,喝茶聊天。即使是左邻右舍的邻居,一天到晚不分遍数地过来闲坐,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上炕盘腿大坐,呵呵,盘腿大坐是规矩,说话唠嗑是习惯。那些常年受到孩子们欢迎和尊敬的一两个老爷子老太太,只要来了兴致,只要被孩子们缠不过,嘻嘻哈哈、哭哭啼啼、叽叽喳喳之中也是一脸正气地宣告坐好,坐好,坐好再讲。这时候,那些前去听讲的小孩子就老老实实地坐满了一炕,全都是一顺水地把小脚盘在屁股底下,盘腿大坐。

  这时候,老头老太太才会开始讲瞎话(故事)。

  从前哪……

  千篇一律,津津有味。盘腿坐着的姿势比起不盘腿坐着的姿势可优美多了。自古以来驼镇的一大不可更改的习俗,来客人上炕盘腿大坐,是对主人家的一种尊重。电视剧《闯关东》里的关里人,开始不会盘腿大坐,上炕不是依墙伸腿坐着,就是依炕墙蹲着,或者支腿拉胯地圪蹴着,在驼镇是注定要被人笑话的,在东北三省都不行。于是,后来我渐渐地知道了这些人吓得不敢去人家串门。再后来,就入乡随俗,慢慢地也学会了上炕盘腿坐了。进门一声大哥,上炕头盘腿一坐,嘿嘿,一家人嘛!

  会不会上炕盘腿坐着,是衡量是不是东北人的一个标准。

  哦,我遥远的出生之地,我遥远的驼镇。我曾经一直担心,这样一来,等我长大之后会不会坐成一个罗圈腿呢。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在我走出去之前,到附近的乡镇医院作了人生的第一次体格检查,检查结果,我得悉自己的健康处于最佳状态。小伙子长一副英武相,标杆溜直,身高超过七英尺十,显出一副男子气概。双肩宽阔,头发乌黑发亮,四四方方的颔,充满自信的脸,气色很好,富有朝气,牙齿洁白,硬得可以咬碎胡核桃,体重六十七公斤——这就是当年我离开家乡驼镇的样子。

  随着时代的变迁,如今的驼镇人,家里有沙发,吃饭有漂亮的餐桌,会盘腿大坐的人少了,并且是越来越少,也根本不用盘腿了,老头老太太们也似乎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的那些日子,连他们也不会或很少盘腿大坐了,乐乐呵呵中,偶尔也许我会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夕阳西下的那种怀旧和念想,十分遥远的样子。

  远去的是一个古老的习俗。一个褪色而曾经沧海的时代。


                      09-6-25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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