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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红蜻蜓

2020-09-25抒情散文敬一兵
红蜻蜓■敬一兵她的名字不叫红蜻蜓。可她总是喜欢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到处跑,别人都叫她红蜻蜓。我一看见红蜻蜓,就会联想到蓝蜻蜓。蓝蜻蜓飞累了,一般都选择远离尘烟的水泽降落,很少驻足在草尖上,更不会停留在我竖起的一根险恶引诱的手指上。而红蜻蜓就不同
         红蜻蜓

            ■敬一兵   她的名字不叫红蜻蜓。可她总是喜欢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到处跑,别人都叫她红蜻蜓。

  我一看见红蜻蜓,就会联想到蓝蜻蜓。蓝蜻蜓飞累了,一般都选择远离尘烟的水泽降落,很少驻足在草尖上,更不会停留在我竖起的一根险恶引诱的手指上。而红蜻蜓就不同了,它们轻而易举就会被引诱,停在草尖上,甚至人晾晒衣服的绳子上。她此刻就安静地停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向我述说她的情况。我与她总共只见过两次面。这次是第二次,与第一次见面,时隔二十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但我相信,凭了她曾经是峨眉电影制片厂《电影作品》杂志的编辑身份,她是有这个敏锐嗅觉的。她不仅知道了我的电话,也知道我在写成昆铁路的长篇小说,甚至还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她向我讲述了我们第一次在成昆铁路中段的西昌见面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一下子就回想起当时,我与昆明某研究所的一个所长,在西昌火车站等候转乘火车的情形。红蜻蜓也刚巧结束了她在西昌的出差任务,准备乘火车回成都。我们就在车站外的广场上邂逅。那是一个迷人的傍晚,彝族达踢舞的优美音乐在清新的空气里萦绕,撩拨得年轻人血脉膨胀。我身边的这个所长,也被撩拨得蠢蠢欲动。这个时候,所长看见了红蜻蜓,用胳膊碰了碰我说,你看,这个姑娘太漂亮了!不行,我得把她弄到手!说完,就朝红蜻蜓走去。只一会儿的工夫,他和红蜻蜓就像老熟人一样,一边说话,一边又走回到了我的身边。所长向红蜻蜓介绍说,这位先生是我们研究所的高级技术顾问,年轻轻的就出版了学术著作了,厉害吧?我知道所长这样介绍我,是想炫耀他自己而已,我和红蜻蜓相互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不知道所长是怎样游说的,她居然答应跟所长一起到昆明。到了昆明,我们就分手了,之后红蜻蜓与所长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红蜻蜓喝了一口茶水,对我说,之后她与所长的事情,险些令她坠入死亡的深渊。她今天邀请我喝茶,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与西昌,也与成昆铁路有关的事情,希望我写下来。当然,她也想从我这里,获得某种力量,让她能够彻底从困绕了她二十年的恶梦里解脱出来,所以专门与我商量,看能不能够陪她再去一次西昌。考虑再三,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我和她来到了西昌的邛海边。邛海,泸山,蒋介石在西昌的“特宅”,没有吸引住我们的视线。我们走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这家小饭馆,就是红蜻蜓在西昌落脚的地方,小饭馆的主人,是红蜻蜓的干妈,虽然六十多岁了,但看上去还很精神。

  红蜻蜓的干妈没有和我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红蜻蜓的眼睛,见红蜻蜓也同样是认真地向干妈点了点头,就转身回到了里屋,过了一会儿,拿了一个银行的存折出来,交给红蜻蜓。今天不走什么地方去吗?干妈问。什么地方也不去。红蜻蜓说完后,就把我拉到了苹果树下的饭桌边坐下。

  不是节假日,又逢上午,小饭馆没有生意,很清静,只有从邛海吹来的风,摇曳着苹果树的树叶。透过树叶的缝隙,可以看见邛海涌起的波浪,一排一排拍打在岸边的景象。这样的景象,像时间一样,周转不停,不断把昔日的记忆,埋葬在泥土里,然后呈现出破碎凄惨的忧伤之美。听不见波浪拍岸的声音,但能够感觉到波浪就是一曲忧伤的调子。它轻轻地从岸边舒卷起来,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红蜻蜓的身上,形成了忧伤的涟漪,还有她眼睛里此刻饱含的泪水。一个人回到了昔日,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忧伤里,就是沉入了历史,他或她,就不可被打扰。

  过了较长的时间,她才从忧伤中回过神来,把手中握了的银行存折递给我,说她知道这钱不干净。完成这个动作后,红蜻蜓如同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我想对她说让她自己把这钱交给有关部门,她回答说不用了,并补充说,她和所长交往的后期,特别是出事后,她就猜测到了我在整个事件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她又一次在我的面前停顿下来,她也必须要停顿下来。这次的停顿,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必须要用一次叙述,彻底梳理自己紊乱的生活,以便做好丢弃一种记忆的准备。这种准备,看得出来,就是迎接新生活的征兆和姿势。

  存折上的钱,是她与所长经过第一次的性碰撞后开始积累的。她没有与所长产生感情,仅仅只是一个夜晚激情燃烧的结果。那次她在昆明逗留了两天,离开昆明的时候,所长送给她一件精致的铂金项链和一笔钱,当然顺便托她带件礼物给成都的熟人,她答应了。所长把托她带给老熟人的礼物拿给她看了看,说是一个可以拆装的组合式台灯。成昆铁路一路上车轮碰撞钢轨发出来的节奏声,把她顺利送回到了成都,也把组合式台灯送到了来接站的那个人的手里。红蜻蜓当然不知道,来接站的那个男人,还有那件组合式台灯,后来都被秘密抓捕缴获,更不知道,组合式台灯,就是缅甸克山军(金三角地区的一股武装势力)通过所长贩卖到成都的一种狙击步枪。之后,每逢节假日,由于红蜻蜓经不住诱惑随意把自己的身子,从飞翔的状态改变成降落状态的本性,一次次沿循成昆铁路,从一端飞到了另外一端。

  按理说,红蜻蜓在成都的生活很舒适,再加上人又漂亮,身材又优美,身边总是不乏异性的热烈追求,所以眼光很高,不可能被所长这类普通的男人弄得神不附体,恍恍惚惚的。可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隔上一两天,心里就像有一条虫在抓,很难受,迫切想见到所长。每次她在昆明见到所长后,并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所有的话都简化成了一种本能的行为,吃饭,喝饮料,做爱,疯狂地做爱,然后就带了所长送给他人的礼物回成都。这些经历,红蜻蜓都是轻描淡写带过去了,她的目的,是为了衬托出险些令她坠入死亡深渊的叙述。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昆明某五星级酒店的套房里,所长和她又一次完成了男女之事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饮料递给她。她看了看饮料,对所长说她已经是所长的人了,就不要再给她饮料了,干脆把他添加在饮料里的东西直接给她算了,免得她不在昆明的日子里,再受煎熬。所长也知道时机已经成熟,没有必要再瞒她,于是就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密码箱里取出了一个塑料瓶子,犹豫了一下后递给了她,说这是五号,最纯的极品海洛因,吩咐她不要吃过量。所长在房间里吸烟,红蜻蜓就在脑海里打起了自己的算盘。她已经明白所长每次托她带到成都给熟人的礼物,实际上就是海洛因,这是一件犯法的事情,她必须尽早解脱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就在她不动声色思考的时候,房铃响了。进来三个人,两男一女,都说英文。他们与所长嘀咕一阵后就走了。所长看了看表,对她说时间不早了,快收拾一下你的物品,我们马上出发。说话之际,所长又一次打开了密码箱检查,里面放着的一支手枪被红蜻蜓看见了。她的心立即就紧张和害怕起来,问所长要带她到哪里去?去缅甸,谈一笔生意,所长回答。

  红蜻蜓知道去缅甸没有好事,并且她很有可能从此再也回不到成都了,逃跑的想法很快就在她的心里产生了。红蜻蜓不愧是红蜻蜓,她可不是缅甸丛林里的那些游记队员,只有健康的体魄,没有发达的头脑,要知道,在她的血管里,始终都流淌着四川女人精明敏锐的血液。他们来到昆明开往缅甸边境某地的长途夜班车前的时候,红蜻蜓就细心观察,发现有两个班次的车要到同一个地方,就附在所长的耳朵边悄悄说,我身上带有毒品,虽然毒品伪装很好,但为了防备万一,我俩还是分头上不同的车子吧,这样即便出了问题,也不会连累你呀。所长听后,高兴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们女人就是细心,并点头同意了。

  长途汽车站,就在火车站的边上,火车站那边一个甜美的女人报告火车进站和离站的声音,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当红蜻蜓听见昆明开往成都的火车离检票进站的时间不远的通告声传来时,她瞟了一眼坐在另外那辆班车上的所长,正在聚精会神看一张纸的时候,她悄悄下了车,迅速混入了走向火车站的人群里。

  碧鸡关,读书铺,禄丰,一平浪。一个又一个的小站被火车甩到了屁股后面,天色越来越黑了。成昆铁路的钢轨上,传来节奏清晰的声音,要是在以往,这声音早就将她送入了梦乡,可是在今天,这声音越大,越急促,却反而让她感觉越亲切,越可爱,越动听,越安全,一点睡意都没有。在红蜻蜓看来,这声音,无疑就是一种生命的希望,是从地狱逃脱出来的象征。广通,是成昆铁路上的一个大站,火车要在这里换车头,要停较长的时间。本能促使她紧张起来。终于,火车又开动了。

  逃亡的人,对什么都敏感,她也不例外。就在她不断地四下张望中,她突然看见车厢的另外一头,出现了所长的身影!红蜻蜓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口。她赶紧起身,朝餐车方向走去。才走到两个车厢的接头处,所长就追上了她。怎么?就这样不辞而别,太不够意思了嘛。所长接着又说,告诉你,凡是知道了我的秘密的人,只要想开溜,或者反水,都是一个结果,死!红蜻蜓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颤抖。所长又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到下一个站,和我下车,要么现在我就把你弄死,然后扔下车去。说完,所长就从身上掏出了专开火车车门的钥匙,插进了车门的匙孔。这时,有两个旅客,手里拿了空茶杯,看样子是到车厢接头处找开水的,走到了所长和红蜻蜓的身边。所长为了掩饰,立即伸出胳膊搂住红蜻蜓的脖子,装出正在亲昵的样子。喂,我说,这位师傅,你能不能等一下再亲昵,让我们接点开水吧。所长没有动,而是亮开嗓门说你到别处去接开水,这里没水了。见接水的人没有离开的意思,所长问,你们要干啥?红蜻蜓此刻像溺水者看见了救命的稻草,立即大喊,救命呀!所长见真相已经暴露,干脆从身上摸出手枪,顶在了红蜻蜓的脖子上,对两个来人说,我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都给我站远点,否则我就毙了这个女人!话音还没有完,他就将车门打开了。两个来人,是特警,非常专业和敏锐的眼睛,早就观察到所长还没有完成把手枪的保险打开的动作,所以他们用目光对视了一下后,立即采取了先发制人的动作,迅速朝所长扑去。所长也不是等闲之辈,把红蜻蜓朝两个扑来的特警面前一推,自己就纵身从火车上跳出去了……

  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红蜻蜓望着我,中断了自己的叙述。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的经历,甚至细节,我很清楚,比如她从死神的手里挣脱出来后,火车到了西昌,她就被特警带下了车。没有把她押进监狱,而是送进了戒毒中心。经过半年的强制戒毒,她彻底戒掉了毒瘾。然后被秘密送回成都,给她在一个街道办事处里,安排了一份内勤工作。

  你能不能起身帮我摘一个苹果?她指着那个苹果对我说。我站起来刚要摘苹果,她一下子就从背后把我紧紧抱住,不肯松手。我转过身来,想把她的手扳开,她却彻底拥进了我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我,我,我这一生,不,不干净,我很,很后悔,但,但我不怨,我,我,我只是遗憾,遗憾你那,那个时候,那么高傲,那么不屑一顾地对我,我的态度,你,你可知道,我,我之所以要,要去昆明,就,就是想和你,你接触,然后,然后成为好,好朋友……我放弃了扳开她双手的想法,任她这样紧紧拥抱我。稍微平静后,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失去了爱你的机会,现在只想请你给我一个拥抱,好吗?我点点头答应了。

  发生在红蜻蜓身上的事情,特别是她说她被骗而成为了传送毒品的工具,让她愧对她的父母,甚至,愧对一根枕木就是一个英烈的成昆铁路的修建者的时候,我也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人总是要到了生活最黯淡的时候,才会认识和掌握人性的核心问题呢?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09-5-4 09: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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