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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老边札记

2020-09-25叙事散文野猪皮
一崇德三年(1638年),皇太极站在盛京城的制高点,俯瞰这座年轻城市的全貌。如今想来,他由衷佩服父亲的远见卓识,父亲不顾群臣反对,硬把国都从辽阳东京迁回,是相中盛京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城东四百里,是赖以发祥的故乡;西部是辽河、浑河的冲击平



  崇德三年(1638年),皇太极站在盛京城的制高点,俯瞰这座年轻城市的全貌。如今想来,他由衷佩服父亲的远见卓识,父亲不顾群臣反对,硬把国都从辽阳东京迁回,是相中盛京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城东四百里,是赖以发祥的故乡;西部是辽河、浑河的冲击平原,直抵辽东重镇辽阳;北控开原、铁岭,乃至蒙古;辽南物产丰饶,面临大海。四方勾连,盛京刚好处于这大片领土的中心。
  越细揣摩,皇太极越觉得这片土地的重要——由此往东,兴京、吉林、黑龙江,是祖辈生活的老家,满洲根据地,再没有谁比满洲人更亲近和熟悉那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容他人染指。要守住祖辈生存的土地,并非易事。皇太极迎风伫立,在心里琢磨,惯于握战刀的手轻轻揉捏着太阳穴,猛然,头脑中灵感闪现——圈禁,像明长城一样划地为界,禁止汉人及其他异族踏入故土半步。
  我们从皇太极不长的执政期看到,他是位雷厉风行的帝王,擅长像父亲那样扑捉机会,一旦做出决定,即着手交办。于是,1638年起,中国东北的崇山峻岭,河川沟谷,蔓延开一道翠绿屏障——柳条边。
这道屏障比灰突突的长城养眼多了,长城色彩过于阴郁,像一条冻僵的巨蟒,一动不动附着在山峦之巅。更具嘲讽意味的是,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扒倒城砖,运回家砌猪圈。抵御来犯之敌的青砖,喷溅上臭烘烘的粪水,供猪们蹭痒痒。与此相反,皇太极别出心裁的作品落地生根,长出枝叶,活泼泼亮相在世人眼里,繁衍出一道“绿色长城”。

  柳条边与明长城的修筑意义背道而驰,农民皇帝朱元璋建国伊始,为防御漠北草原的蒙古,花费很大气力修缮长城。他是吃一堑长一智,认为金王朝没有挡住蒙古大军的马蹄,是长城不够坚固。成吉思汗和忽必烈父子建立横跨欧亚大陆的元帝国,产生麻痹思想,两位帝王骄傲再没有哪个游牧民族能战胜他们。所以,长城在蒙古父子眼里,不过是一堵巨大的挡风墙,两代人的精气神,全部用在民族压迫上。结局是不幸的,元朝不足一世纪灭亡,草原之鹰犯了历史性错误,给自己下绊马索,不可一世的蒙古大军折戟沉沙。
  尽管草原之鹰的翅膀断了,但朱元璋农民式的狡黠警告他,斩断鹰的利爪收效更大。基于戒备的动机,朱元璋从1368年启动修缮长城的浩繁计划。别看朱元璋小抠,修筑起长城来真不含糊,几十年当中,修建了居庸关、嘉峪关、雁门关、山海关、偏头关、紫荆关、娘子关、倒马关等著名关隘。总而言之,朱元璋为防蒙古残余势力不惜血本。
  老皇帝死,朱棣夺权篡位,他对北方少数民族的防范心理甚于老子,先后五次深入漠北,迫使瓦剌和鞑靼接受册封。把明王朝北部边防线推进到大兴安岭、阴山、贺兰山以西以北一带——说白了,明长城是在北魏、北齐、隋长城的基础上修复拓展,主要防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很显然,明王朝持续百余年的庞大军事工程是失败的,按下葫芦起来瓢,蒙古苍狼销声匿迹,女真民族悄然崛起,以摧枯拉朽的气势鲸吞朱氏江山。
  皇太极的军事才能比努尔哈赤高,一继位,就大刀阔斧地施展身手,1635年,派多尔衮西征河套,灭察哈尔林丹汗,娶林丹汗老婆为妾,占有他的女人和财产。皇太极喜欢疾风骤雨式的做事风格,仅隔一年,分兵出击,千里奔袭,征服朝鲜,统治了东起日本海、库页岛、鄂霍次克海,北达外兴安岭,西北抵贝加尔湖和南近长城的广大地区。同时,他还不忘关照老对手明王朝,好几次绕过长城偷袭,虽未得手,但明王朝如惊弓之鸟,依靠那堵瓦灰大墙防卫。

  长城的目的是防御,柳条边则在于保护。皇太极不愿意汉人在故国这只大杯子里分一勺羹,植柳为墙,全面封禁。如此一来,无数娇媚多姿的柳树,摇曳着独断和霸权。皇太极的金点子在儿孙辈得到发扬,他死之后,顺治接着干这项空前绝后的工程,然后康熙,祖孙三代历经四十三年告捷。
  这道“人”字形的绿色长廊,总长一千三百余里。撇捺交点位于辽宁开原县北威远堡,威远堡至吉林市北法特东亮子山为北段,威远堡向西南至山海关,构成“人”字的一撇,威远堡向东南至海,构成“人”字的一捺。
  花四十三年心血培植出来的翠绿的“泥人”,比不了雄伟壮观的前代杰作,也没有孟姜女哭倒秦长城的凄苦传说。但作为一项划时代意义的工程,耗用的劳动力不是小数,它需要成千上万人的不懈努力。那么,劳动力从何而来?
  中国历史上,每有大项目,都离不开数目惊人的民工。如隋炀帝的运河。大业元年,隋炀帝在开通济渠的同时,征淮民十余万开邗沟,自山阳至扬子江,打通南北交通动脉。如岷江的都江堰,水利专家李冰也是组织上万民众施工。秦长城工期长,动用民工三十万。而清代柳条边,民工主要来自流放的囚犯。据阎崇年先生提供的数字,满族入关后,东北人口平均每平方公里仅1.7人,劳动力严重不足,千顷良田弃耕。在这种情况下,反清囚犯就被流放到荒凉之地。其中比较著名的是黑龙江宁古塔,再就是开原尚阳堡。史载,康熙七年尚阳堡聚集的流放犯人不下一万。区区弹丸之地,竟然拥挤上万人口,真是蔚然。但这些人不是来这片土地垦荒,而是充作植柳的苦役,在官兵严密看护下,使用简陋的工具,分段挖沟,沟呈倒梯形,底宽五尺,口宽八尺,深八尺,然后在沟外筑堤,堤上植柳,柳与柳结绳连成篱笆。
  日复一日的机械式劳动,给东北大地栽下一片帝国的荫凉。然而,这片帝国的荫凉并不好乘,它设置了很多边门,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设防御衙门,派驻文武官员,辖全副武装的士兵三十至四十名;另外还有边台,每个边台千总三至四人,士兵一百五到二百人。这些人的主要职责是看守,及柳条边日常维护。他们还建立一套边门制度,出入边门的人,须持政府核发的通行证,上面写明持票人姓名、年貌和肤色。如果没有特殊身份证,想出入关难比登天,守边的军警将把你抓起来投进大狱。

  柳条边按修筑时间分为“老边”和“新边”,兴京境内的旺清门属老边。我去的时候是2008年夏天,边门废弛早在预料中,所以一见之下,心态平和,既无激情,又无慨叹。也或许,多年奔波兴京的清史古迹,见多不怪了。
  旺清门在当地政府东一华里,通往吉林的公路南,没有门,没有柳,视线内只是生长期的稻、玉米和豆子。跨过荒草丛生的水濠,踏着稻埂往地中央走,平坦的稻田突然凸起一道土堤,隔着稻田无法靠近,看不清绿荫覆盖下的土堤状况,只看见外端暴露大小不一的石块。向导说,这个位置是边门遗迹。我问这段柳条边的走向,他手指对面山垭口,又回指身后高低起伏的山脉,说柳条边通过垭口,穿越稻田,直奔正北,再折向西。他还说,夏天来看不到痕迹,只有在秋天,树叶落尽,北山能寻觅到清晰的土堤。要是你愿意,他说,秋天再来,我陪你爬山找柳条边。但现在,你看到的是虚拟的轮廓。
  这到不打紧,我此来是把脉历史,触摸到它的粗线条足够,无须像史学家那样戴着放大镜苛求。至少,我有了意外收获:弄清楚垭口是吉辽分界线,吉林省辖东;辽宁省辖西。沿分割线下来,山下流淌着富尔江,两省以江为界,上游归吉林,下游归辽宁。
  纸上叙述让人头晕,实地看颇有意趣:正前方的村庄叫东江沿,旺清门政府辖区;与东江沿村隔江而居的两个屯子,是吉林省辖区。三个村庄鸡犬相闻,同饮一江水,却有着各自籍贯,彼此疏于往来。
  辽宁与吉林,一步跨两省,两家邻居熟悉又陌生,敞开大门随意进出。但追溯到清初,旺清门是“禁中之禁”,满族的大后方。如果说,兴京西至开原乃至辽沈地区是清帝国的皇家禁地,那么,兴京东的吉林则是禁区中的禁区,它绝对不许汉民随便进入破坏资源。清帝国对大后方感情深厚,他们知道自己从乌苏里江和松花江走出来,更知道那里出产大马哈鱼、东珠、人参和貂皮雄鹰。在他们的心目中,这是私产,只能归满洲的上流社会享用。所以,这道柳条界令一直维系到乾隆乃至嘉庆以后。而乾隆皇帝对祖籍地的封禁,较历朝尤为严厉。

  站在稻田埂上,望见吉林人参一口气儿种到陡峭山顶,这种蓄意破坏植被的行经,莫说生存环境日趋重视的现代看不过眼,放在乾隆朝,定死罪无疑。但公平地说,清初政府对东北的封禁多半雷声大,雨点小,就像在庄稼地里插假人,摇摇摆摆吓唬偷嘴雀子。
  康熙一辈子执行仁政政策,虽然屡有严惩私自越关挖人参者,总体上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招募内地百姓开发东北。雍正更加放宽尺度,视私挖人参为芝麻蒜皮的小事,据记载,1724年,也就是雍正二年,他刚刚出任皇帝职务的第二年,晓渝刑部:“禁止私刨人参旧例,不论已得未得俱解送刑部,往返拖累,故于盛京刑部监禁。每年差官前往审理,朕思伊等俱系图利穷民,春夏时被获至九月十月方得审结,延挨月日,身受寒署,多致疾病死亡。甚属可悯。宁古塔有将军、办事御史,盛京有将军、刑部,并副都御史永福,嗣后,将各地方所获者,即行审理作速完结,年底汇齐具本启奏。自今将审理偷刨人参之部院衙门堂官停其遣往,如此则案内之人无久禁冻馁之苦果矣。”


  这部手谕,让我们看到暴君雍正悲天悯人的一面,他旗帜鲜明地道出观点:私自越边挖人参的犯人,不用再千里迢迢送刑部,黑龙江一带的归宁古塔结案;辽宁一带的归盛京结案,就地查办。这样的话,犯案人少受监禁的苦楚,早些释放回家。
  父子俩的态度表明,柳条边是一个形式,至少,这两朝没有太多苛刻,对犯案人网开一面。诚然,修筑柳条边,在维护统治者利益的同时,给人民生活生产造成不便,阻碍了东北地区的社会发展,这都是赖不掉的弊端。但统治者在国家利益与民族利益之间走钢丝,权衡得失,常常做出妥协让步,使封禁政策弹性执行也是事实。

  乾隆上任第一年,就对松懈的封禁政策收口。首先,他下令停止往东三省发配汉族人犯,管你几级官职还是下等贱民,统统改发烟瘴之地,也不管条件恶劣能否生存,反正东三省你别去。容不下你。光改发人犯还不放心,还得改建制,加强边卡的军事力量。第三年,降旨把包括威远堡在内的六个关口的文官改成武职。乾隆皇帝的紧箍咒一道接一道,第三道,应刑部右侍郎韩光基、工部右侍郎索柱等人请求,谕旨山海关官兵,严查出入关的闲散人等。第六年,下令严禁吉林等处的八旗官兵招募民人耕种。
  乾隆继承了皇太极式的行事风格,对查办流民不利的官员果断制裁,而且出手生猛,被降职调任或卸任的官员一个接一个。奉天府尹霍备,因核查四万七千余口流民出关案责任心不强,敷衍懈怠,“请将霍备解任来京,交部议处”。这位奉天府尹是省级高官,还有倒霉的吉林界内的武将,因禁流民不利步霍备后尘。
清政府眼中的流民,多数从旺清门偷渡吉林,挖人参,垦荒地,填饱肚子养家糊口。即使现在,也有不少山东人专门到吉林种人参,同事有个亲戚,从山东搬来十几年,十几年光景没干别的,年复一年种人参,挣了大钱。听说马上歇手,准备迁回老家享受——山东人闯东北这条路,是多少代人踩出来的,他们开发东北,稳定社会局势,捍卫了国家主权的完整。
  然而,山东人的到来,确实改变了满洲风俗,使关外满洲人迅速汉化,在民族进步中脱离民族本质。二百年前清统治者处心积虑,设法阻止汉民出山海关,怕的就是这一手。
  乾隆中期,为解决八旗兵生计和屡禁不止的汉民出关问题,不得不大批移植京旗返迁拉林和阿勒楚喀等大部地区。但他的规划如遇天灾,在国家利益的需求下只能让步。乾隆八年、九年,天津、河间大旱,关内人民流离失所,大量涌向关外。这时侯想禁也禁不了,乾隆于是下道秘旨,圣谕守口官兵,如有灾民出口,不必阻拦,即时放出。但要慎重,防止消息走漏,或者有人鱼目混珠,带来更大的难民潮。
  乾隆末期,山东直隶大旱,灾民如蚁,纷纷涌向关口。山海关查验甚紧,乾隆皇帝得知,一反五十多年戒严的政令,斥责道:“贫民携眷出关者,自可籍资口食,即人数渐多,断不致滋生事端,又何必查验禁止耶”。别说皇帝嘴大,金口玉牙说什么是什么,他是迫不得已——灾民没生路,滋生事端,造反都有可能。当皇帝的,不就为让老百姓吃饱饭忙活吗。民不聊生,岂不昏庸无道?乾隆晚年虽然好大喜功,本质上却不想背负骂名。


  一次次的水灾旱灾,使柳条边废弛十几年。清末,内忧外患的清帝国再也提不起心气儿,去管一管柳条边。一任绿色长廊刀砍斧劈。而东三省的沃土广袤无垠,移旗屯边和闯关东的汉人人口远不成比例,尤其旺清门东的吉林、黑龙江,在《北京条约》和《瑷珲条约》签订后,俄罗斯熊割去黑龙江北、乌苏里江东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俄罗斯熊占着便宜卖乖,说什么和清政府签订“无主土地”条约。这所谓的“无主土地”,就是因为人口真空投入熊腹的。
  尝着甜头的俄罗斯嗅着蜂蜜的味道强行推进,以经商筑路的借口跑到东北内地,跑到盛京陪都的大殿,兴京赫图阿拉和永陵,这头笨重的欧洲熊,贪的不是那点供器,它的胃口在东三省!咸丰和光绪都看出门道,两代晚清帝王不得不开禁,招募流民垦荒黑龙江——保护国土,一样要遵循以人为本的策略。
清亡后,向东北大规模移民要归功张氏父子,张学良父子为稳定东北,整火车的从关内往关外移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东三省人口高达三千万,巧妙破解日本为使东北成为无限期殖民地的移民计划。虽然它也移来几百万,却无法从根本上扭转东北人口构成——人多势众,这个成语在民族危亡的时刻解析得悲壮、悲怆。
  柳条边阻挡了国人的脚步,却向侵略者敞大开门户,直接导致的后果,是中国失去东海的出海口。皇太极地下有知,一定后悔当初个人认识的局限性;康熙大帝的魂魄巡视辽东故土,还会吟哦出“春风寂寂吹杨柳,摇曳寒光度远空”的禅意和得意的诗句吗。
[ 本帖最后由 野猪皮 于 2009-5-19 14:3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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