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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两位婶子

2020-09-25抒情散文武俊岭

两位婶子
五婶近来,我一直对死去的两位婶子怀念不已。我的五婶,已经去世20年了;四婶,也整整5年了。当生命过去30年后,我便接二连三地送别亲人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先是我的五婶、五叔、二伯、二大娘等上一辈的老人,后便是我的一个最大的堂兄、我的
两位婶子
五婶
  近来,我一直对死去的两位婶子怀念不已。我的五婶,已经去世20年了;四婶,也整整5年了。

  当生命过去30年后,我便接二连三地送别亲人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先是我的五婶、五叔、二伯、二大娘等上一辈的老人,后便是我的一个最大的堂兄、我的大姐。在30岁以前,我没有想到过死亡,因为有那么多的亲人挡在我与死亡中间。而30岁后,随着死去亲人的增多,我恐惧地看到了远处有一座坟茔在等着我,虽然坟茔的形象还极其模糊。

  五婶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那时,我正处在人生的低谷,郁郁不得其志。听到五婶去世的消息,我马上乘车回到老家。刚进村子,我就忍不住自己的悲伤,呜呜哭着往前迈步。还没有走到院中,堂兄堂弟已是哭声一片。到了院中灵棚之下,我跪倒在麦秸上,泪水更多地流出。几分钟后,我被执事者搀扶起来。泪眼朦胧中,我先对五婶的三个儿子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后就走进屋里与堂姐们相见。扶着黑漆漆就的棺材,我的泪水又下来了。

  之后,我跑到院子里,与堂兄堂弟们一起陪灵。每逢有男性亲戚们哭喊着来到时,我就与兄弟们放声大哭。一是受到四周的悲泣声音感染,二是想到自己的渺茫前途,我内心的伤感强烈得无以复加。于是,我便借哭五婶而哭自己的坎坷命运了。

  五婶去世一周年时、十年时,我都回去参加了祭奠仪式。

  时间流逝得真快,转眼20年就要过去了。那时,五婶才64岁。

  对五婶的回忆,我现在是既清晰,又模糊;她那清瘦、虚弱的身影,恍若在我的眼前了。

  五婶在四十岁以前,我的五叔长期在村里任着一个职务,好像是三把手吧。五叔好酒,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这个时候,五婶一边小声埋怨,一边给他烧水做饭。水烧好,放在暖瓶里一些,放在脸盆里一些,倒入茶缸里一些。五婶用一块毛巾,放在脸盆里浸透,提出来,凉一凉,然后放在五叔的额头上。之后,再给五叔做点饭菜。因为五叔喝酒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从来不吃饭。一旦酒醒之后,他会十分饥饿。

  侍候醉酒的五叔,五婶倒不是十分抱怨。但是,五叔喝酒之后,不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而是与村里人发生争吵与殴打时,就最是让五婶提心吊胆了。那时正是“文革”后期,村子里人际关系十分复杂的。如果遇到村上的“愣头青”(脾气暴躁鲁莽的青年)与五叔争吵起来时,五婶得知消息后便会吓得一蹓小跑,让堂兄们前去助阵。五婶小声地嘱咐,拉开拉倒,别与人家打起来。

  五婶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年龄排在一、二位置上,出嫁得比较早。大儿子先是当兵,复员回家后就结婚生子了。1978年,二儿子高中毕业,当年没有考上中专。于是,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复课了。对此,五婶的三儿子不太满意。三儿子当时正读着高一,见二哥复读的决心很大,便主动地退了学。为此,五婶在好长时间里觉得对不住三儿子。但是,家里的经济状态不好,供养不起两个儿子同时上学。从1979年到1986年,整整8年,经过整整8年的学习,五婶的二儿子才考上河北的一个中专学校。这八年,五婶由53岁的中年人变成61岁的老太太。并且,她的身体也渐渐地大不如前了。她的高血压,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里患下的。这八年,五婶既劳心,又劳力,付出真的是太多了。

  好像是1985年吧,那时我已中专毕业工作四年了。春节前夕,我与二堂兄的同校同学来了。我说在我家待客吧,二堂兄说不行,来的是我的同班同学。中午饭是五婶准备的,一共六个菜,样样都很精致。我去端最后一个菜时,五婶由衷地说,任人家谁来了,咱都得好好地待承。我当时听了心里一热。我立即想到,在同学还没来到的时候,五婶问同学的情况,我说他分到济南了。五婶怅然若失,说就数你二哥没考上了。五婶在精神那样失落,经济那样窘迫的情况下,待客还这样大方,可见她的心胸是很宽阔的。

  在这八年里,五婶一直没有间断田野里的劳作。大儿子与三儿子分家另过后,还有三个人的土地需要耕种。五叔原来在生产队里当干部当惯了,干活不是十分利索。这样的话,五婶就承担了相当数量的劳作。浇水、打药、锄地、收割,凡是她能干得动的农活,都卖力地去干。除了干自己家的,还得帮助两个儿子。在帮忙时,还得注意不能给哪个儿子干多了。如果给大儿子家干得多,三儿媳要生气;反之,就是大儿媳要噘嘴了。为此,五婶曾经多次生气地说,你娘里个X,我谁也不给你干了。但是,骂归骂,只要活计一来,她还是照样去帮着干。这样,五婶就经常累得头晕眼花。本来,她的高血压就让她时有晕眩之感;再加上较重的劳作,她就更加吃不消了。

  我听母亲说,五婶与五叔以前是十分恩爱的。虽然五叔好喝酒,但因是干部,有嘴、有腿,还是很有男人气魄的。到了晚年,五叔不行了,一是没有了职务;二是世事大变,让他成天气儿不顺。他对毛泽东时代比较怀念,看不惯现实中的一些事情。由于情绪不好,他衰老得极快;再加上穿衣戴帽十分随便,形象便极为邋遢了。五婶经常指着他的后背说,老熊,咋不早点死啊!母亲为此而经常说五婶,怎么年轻时不厌恶他,老了老了倒没缘分了。五婶咬牙说,他让人恶心。这样的话,五婶夫妻两个便经常斗气。五婶做饭也不像原来那样精心了,随便凑合凑合就是一顿。

  1989年冬天,五婶病倒了。是由高血压引发的脑血栓。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静静地接受输液。一开始,她还能说几句话。她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二小去年娶了媳妇,今年生了儿子。二小也毕业有了工作。当时,我的二堂兄不在场,他在胜利油田刚刚上班,一时还没有得到母亲生病的消息。二堂兄的媳妇当时听了婆婆的话,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知道婆婆为了供养丈夫上学,付出了多少心血。二堂兄闻讯赶回家时,失语了好几天的五婶,奇迹般地又说了两句话。她眼睛半闭着,说二小你回来了,我也该走了。二堂兄听了,号啕大哭。没过两天,五婶便去世了。其时,北风呼啸,雪花飘飘,天地之间,一片缟素。

  二堂兄哭昏在五婶的炕边。经过八、九年的努力,终于考上中专学校;又经过三年的学习,毕业了,工作了。64岁的母亲本应好好地享几天清福的,却这么匆匆地走了。儿子想尽孝心,母亲却不在了;这样的哀痛,怎会不强烈呢。

  现在,我冷静地分析五婶的过早去世,无非是积劳成疾;此外,精神上也有郁结,没有及时地散发出去。这两点,是人们不能长寿的主要原因。可怜多少世间之人,往往难以避开这两种因素的戗害,可悲也夫!

  五婶,再过半年,就是你20周年的日子了。到时候,我会回到故乡,与堂兄堂弟们一起在你坟前好好地哭你一哭的。你在那边,放心我们这些子、侄好了。我与二堂兄的儿子,都考上了大学,正在健康地成长呢。 四婶

  相对于五婶来说,四婶的生命力较强。她是2004年去世的,活了78岁。

  四婶的命运,写来也让人唏嘘。她不到30岁时便开始守寡,带着一子一女。四叔死时三十二、三岁,得的是一种现在说来并不难治的肺炎。四叔咽气后,四婶伤心得痛骂说,你这个冤家,你可把我坑死了!我以后可怎么过哟?

  那时,是 1955年,四婶29岁。

  接下来,没有几年,便是三年困难时期的来临。据母亲说,多亏了你四婶这个人大胆,身体又好,她经常半夜三更地起来,去庄稼地里偷粮食。

  现在推算,四婶生于1926年。如果她是18岁出嫁到我们村的话,就是1944年了。那时,日本人还在我们寿张县城盘踞着呢。从1944年到1955年,她与四叔一块生活了11年的时间。我们村上,只我们这个姓氏里,像四婶这样年龄的女性,死了丈夫后守寡的有十几个之多。那个时候,女人守节的思想还比较严重。再则,有儿有女的,怕再嫁后后夫没有爱心。这样,像四婶这样的妇女,便打消了再嫁的念头,孤独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跋涉了。她们首先考虑的是子女的命运,对自己没有念及。现在想想,她们的选择何尝没有一点悲壮的意味。漫漫几十年的光阴,孤儿寡母地生存在动乱的世界上,其艰难困苦,是我这个做晚辈的所不忍心想象的。

  四婶走进我的记忆里时,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太深刻了,四婶留在我记忆里的身影。她走起路来,像一阵风;她的双腿极有弹性,这样走起路来便于轻飘之中根基牢固。我一直猜测,她的父亲是否是练武术的。她一年到头,没有生过病。她没有不敢吃的东西。村头路边,刚刚死掉的猫、狗之类,她剥皮开膛后,洗一洗,便放到锅里煮起来。有时,她会拿着三块两块煮好的肉让母亲吃,母亲不敢,她则说一句怕什么,你不吃我吃。随即,她便极香地吃下去了。

  儿子结婚后,三年里生下两个儿子。随后,儿子便与四婶分家了。四婶这时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她一个人孤单地住在老宅子里,冬天里,屋里十分清冷。她一个人,做不了多少饭,几把火便好了。这样的话,土炕就没有一点热乎气。她呢,也不在屋子里生一点火。她好往我家串门,与我母亲、五婶等人说笑一阵,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刮风一样回家睡觉去了。我母亲多次问她你冷吗?她说冷什么,钻进被窝一觉天明。

  四婶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最大的堂兄,生得五短身材;但体质强健过人,过日子精明过人。他也就是有一米六高吧,但在村上没有怕过任何人。不只如此,他喝醉了酒还好骂个大街什么的,连村里的一些干部都怕他。他这一点,是从四婶身上继承下来的。他对生计的盘算,村上少有人比得上。除了农田里的庄稼侍弄得十分茁壮之外,他养鸡、喂猪、运输等等没有赔钱的时候。他生有三个儿子,除了大儿子考上学在县城里生活之外,另外两个儿子都在村里。他早在两个儿子结婚之前就盖好了新房。二子结婚,一应家具的质量也很好。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母亲守寡养大的人,对母亲却并不怎么孝顺。有时,他惹着四婶了,四婶就会又哭又骂。四婶哭着说我守寡把你拉扯大容易吗?

  身体健壮的四婶经常嘲笑体弱多病的我的母亲,说你真是太“瓤巴”(体弱之意)了,经不起一阵风吹。母亲就笑着说,你就是一阵风,你吹吹我试试?四婶听了就笑。一直到七十岁,四婶还看不出有多老相,头上没几根白发。我从城里每次回家,都能见到她,因她正在我家坐着玩呢。如果她不在我们家,我就好去她家找她,与她说半天话。她经常这样给我说,我要是不强梁,还能把两个孩子拉巴大?不会的。无理的世道,什么时候也不兴老实人过!我听了四婶的话,觉得这是她大半生的人生体验吧!

  七十一岁那年冬天,四婶一个不小心,走在薄薄地一层雪上的时候,摔了一跤,把髋骨摔坏了。她的儿子用三马车拉着她在寿张医院里看了一次。简单地拍了拍片子,拿了点止痛药就回来了。别人劝她的儿子再给看看,儿子说就那样了,看也看不好了。四婶一生,没有张口求过谁,那怕是自己的儿子。她想开了,自己活过七十了,也不算年纪小了。如今子孙一大堆了,还去巴望什么呢?儿子不愿意花钱给治腿伤,那就不治了。这样,四婶从此便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的性情,本来是极好往人堆里扎的;怎么办呢,她就坐在一个四轮小车上,用一根棍子一下一下拄着地面,往前运动。这样,她从家里来到大街上我家门口,要用二十多分钟。有时,她的孙子看见了,就会把她抱起来,到我家大门下面。这样,她就能够与来往的村人、与我母亲等人说话了。她对我的母亲说,你看我身子比你好比你好,老了倒不如你了。言下,对我母亲十分羡慕。我母亲说,唉,人老了就没好了,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说着说着,两个老人眼睛就红了。

  四婶七十六岁那年,一次极大的不幸袭击了她:她的儿子死了,客死在天津。她的儿子的家境很过得去,只是从小过苦日子过惯了,养成了异常节俭的禀性。村上的董钟在天津搞建筑,与堂兄关系不错。堂兄听说建筑行业很能挣钱,就跟着人家去了。堂兄此时已五十多岁了,患上了高血压,心脏也不是很好。他年轻时对自己的身体过于自信,所以就没把病情当成一回事。安排他的工作,也不累,只是白天、黑夜看看建筑材料。是七月份的天气,闷热难当。堂兄不时地感到胸口发闷,到了这时,他连个药片还不舍得去买。董钟也有高血压的毛病,堂兄就向人家要点,胡乱地吃下去。饮食上呢,天天有肥肉片子。堂兄的胃口又极好,每顿两碗两碗地吃。一天晚上,堂兄发病了。众人把他送到医院,时间不长便咽了气。经诊断,医生说是心肌梗塞。

  消息传到家里时,四婶正好不在家,在我的堂姐家住着呢。堂兄被运回家后,嫂子主张到第二天入殓前,也就是堂兄的尸体装入棺材前,再告诉婆婆。家里人认为她说得在理。

  入殓那天,我赶回了老家。我刚刚握住堂兄的手哭了一阵后,就听到四婶那悲伤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与众兄弟连忙向大门口走去,只见堂姐夫与其子一边一个,抱着四婶过来了。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头浓密的白发、晶亮的泪水。四婶边哭边说,我的短命的儿啊,你怎么还活不过你老娘啊!

  我们众兄弟从姐夫手里接过四婶,抬到堂兄面前。此时的四婶悲痛极了,她双手拉住堂兄的手,一个劲地说,儿啊,看看你老娘啊,看看你老娘啊。再后来,她竟然往灵床上撞起自己的头来。这下,吓坏了我们,急忙把她抱起来,安顿在她的老屋里去了。这个时候,我的母亲、六奶奶等人陆续来到,紧劝慢劝了半天,才让四婶止住了哭声。

  儿子死后,四婶一直在她的闺女家住着。我一年回有数的那几次家,也没能见到她。两年后,直到她去世,我才又看到了她的面容。

  我到家时,快要入殓了。家人在等着我看上四婶一眼。我忍着眼泪,走近灵床,掀开了盖脸布。四婶的那双倔强的眼睛紧闭着。满头白发被梳理得极其顺绺。脸上的表情,倒是比较自然。四婶不是死于内部器官的疾病,死时估计没有太大的疼痛。此时的我,想想以后再也不能与四婶说话了,不免十分悲伤——这就是阴阳永隔。所以,在四婶被装入棺材,盖上盖子的时候,我终于哇哇地痛哭起来。

  一个坚强的生命,在世界上走过78年的光阴后,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死是什么呢,是永远的休息,是永远的睡眠;对此,我说不好。我只知道,亲人死后,我们活着的人就不能与她们说话了。即便能说的话,那也只是在梦境里了。午夜梦回,回想着与死去亲人的喁喁话语,倾听着窗外的沥沥雨声,真能不百感丛生?

  陶渊明在一首《拟挽歌辞》中写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死之后,与自然同化,没什么可以多说的——对这样的豁达,我们自然应该学习、效仿。只是,相对于死者而言,做为生者的我们,要尽力地使得每一天生活得有意义。(5595字)
[ 本帖最后由 武俊岭 于 2009-5-24 11:0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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