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檐流水春去也

瓦檐流水春去也
武志强

　　当一场雨来，瓦檐流水，我就知道，春去了。
　　看着一溜瓦檐的流水，我想着一句话，瓦檐流水春去也。外面瓦檐流水，屋里则是安静的，吃过午饭，母亲收拾过灶台，静静地坐在一把靠椅上，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见的是一扇镶有玻璃的屋门，外面的雨声似乎就从那屋门处传来。门没关严，有一道缝隙，我走过去关上。母亲白了头发，一手支颐，闭着眼睛，倦了一般靠在椅背上。一只花猫卧在炕上，闭了眼睡去，那瓦檐的流水像是一种催眠的伴奏。墙上的钟表在分秒不差地嘀哒着，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听着檐头的流水，我像是醒悟了什么，心头掠过一丝季节和光阴的影子，就知道这一春算是去了。
　　在匆匆忙忙之中，我们竟来不及留驻，春就去了，回望中的盛景却以一场雨来收束。花开花落之中，真个是流水春去。曾想着留驻一些什么，但此时就连最微末的情思也留不驻。昔日鲜艳的花色已消褪了，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往事是什么？岁月是什么？生命是生命？过去的难道就都死去了？我想说：“过去的并没有死去，还在更深刻地影响着我们。”但是这影响又是什么？
　
　　院子的流水里有残红落瓣，那是从花坛里被雨水冲落的花，花瓣随水流转，青砖铺砌的院子，花瓣的红色很是醒目。我看见流水里的红色心动了一下，那红色像是自我心底里流出的。春还剩什么？难道春留给我的就是耳边这些雨声吗？自檐头流下，又由流转为滴沥而下。对春的感伤似乎又在一瞬间萌发了。
　　檐滴声让时光走远，我想起一个远人，我从不认识她，从未谋面，好像她就不存在，但又在想着她的模样，她的面貌，构想她的精神气质和生活品味。有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性。檐头滴水里有一种回味，仿佛那就是她的样子，在我舌尖存留。远人是一个很天籁的词，此刻被雨声浸润，如花朵映出一张面庞，陌生里有一种亲切，久远里有一种温馨，怅惘里有一种贴慰，于是对远人便始终有了一种牵挂。
　　我知道四月结束了，春也就结束了。那没有结束的呢？或许就是生命本身，生命在继续，一如这檐前滴水，一滴一滴，向下滴着，极富耐心的样子。檐前滴水，让我想到岁月已逝，人已老。想到生命的不再年轻，从前不年轻的就已经是衰老了，而从前衰老的就已经死去了，没有了，不在了。生命如流水，一点一点向前流着，直到檐前最后一滴水，流干了，流尽了。
　　屋里一把旧式桌子，桌子已有些年头了，暗红的漆皮已变黑了，想见它当初的光鲜。我的手摸在桌面上，感觉外面的雨声也在渗透到这漆皮桌面里，那么我摸着的也就是雨声了。此刻，在我眼里，这屋里，院子里，到处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就连这雨声也是，它是新痕，因为现时的雨已不同于彼时的雨。但是生命的世界在此刻又是安静的，如同时光，如同时光中斑驳的漆皮，有些掉落了，但是有些时光沉浸在了里面。我感慨的是时间，它来去无声。
　　一把新式暖壶灌满了水，稳稳地蹲在桌面上，有一种傲气，俯视着周围的一切。如果拔开它的木塞，就会有缕缕的热气冒出，象征了时间的流逝，而我刚刚用木塞把那些热气关在了里面，此刻，它们就在里面蒸腾着，又都转而化为水珠，恢复了水的原形，那在里面看不见的所发生的一切，象征了时间的沉寂，时间沉寂并不就意味了死去，它只是显得更深沉更热烈。那里有更热烈而深沉的生活，在那里有过我们失去的一切。我相信在一种心境里，我就能找回那一切。那是我刚刚灌满的一壶开水，看着它稳稳的样子，想着里面的热烈，心是暖暖的，不再觉得冷。
　　瓦檐滴水，已不是春水，而是夏雨，因为已经立夏了。春已去，一个曾经热烈欢想春的人，现在静寂下来了，无所事事，只有听檐瓦滴水，那些水来自透明的空中。那是一种更深的沉寂。
　　青砖的地面，一溜瓦檐在滴水，听着那滴水声，长久以来被我忽略的一些事物在眼前浮现，我确曾经历了它们，有过那些喜怒哀乐，它们与我这些日子的状态不同，这是生命里的难以承受之轻，大脑里的空虚，精神上的荒芜，心灵的惶惑和伴随的一点不安。我想从空气里捕捉些什么，但什么都捕捉不到，感觉自我也是不存在的，那种空无其实是让我难过。我难过了吗？是有那么一点儿，但我没去多想，更没有说出来，因为我还找不到这样一种语言。我在等待着，精神的空虚过去后，生命就落地了，能够开始借了地力，向上面生长，并且要长出一些东西来。这落地的感觉让我联想到那蹲在漆皮桌面上的暖壶，和院子里檐下的那个水瓮，那种沉稳、敦厚、老实的可以依靠的感觉。
　　瓦檐下有一个水瓮，水瓮立在院子铺的青砖上，檐头滴水落在下面的瓮里，瓮里在溅起水花，那水花一朵一朵开着，一朵一朵灭着，然后呢，就等着下一滴水，在下一滴水里开出一朵花来，开出花的梦来。往远一点想，到了夏天，院门外的池塘水满了，就能听到青蛙的叫声了，那时这里自有一番热闹。
　　坐在椅子上的母亲，靠着椅背已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走过去，给她盖上一条撒满洁白花朵的薄毛毯，毛毯底色暗红，摸上去毛质光滑柔顺。母亲睡着了，猫睡着了，我也在记忆翩翩中渐行渐远，渐渐的也要睡去了。檐前滴水还在进行着，只是比原先的节奏缓慢了许多，声响也小了，好一阵耳朵里才能听见一声滴水的响声。
　　我看见院子里花坛里的花还静静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