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忆旧
2020-09-26抒情散文木祥
木祥 开始,有三家人从老房子的这道大门里出进。我家,二婶家,大孃家。三家人原先是一个大家庭,后来分成三家了。老屋的门低矮,门框只有六尺来高,两边是土坯砌的墙壁。两道松木料做的门扇,木板很厚,显得十分笨重。据我所知,从爷爷奶奶把门修好到今,已
木祥
开始,有三家人从老房子的这道大门里出进。我家,二婶家,大孃家。三家人原先是一个大家庭,后来分成三家了。老屋的门低矮,门框只有六尺来高,两边是土坯砌的墙壁。两道松木料做的门扇,木板很厚,显得十分笨重。据我所知,从爷爷奶奶把门修好到今,已经有一百多年。一百多年来,门的样子从来没有改变过。门的两边的土坯墙斑斑驳驳,多年来日晒雨淋,瓦和椽子都全是黑色的了。在我的印象里,老屋的门前过去曾挂着一块黑板,上面用白粉笔写着一条毛主席语录:“犯了错误则要求改正,改正得越迅速越彻底越好”。我曾记得,在一次生产队开会评工分的时候,父亲就在会上背诵了这一条毛主席语录,而且一字不挪地背出来了。可见,父亲赶着牲口经过大门的时候,对这条语录相当留心。那几年,父亲赶着生产队的三匹毛驴砍柴,柴砍得少,评得的工分也少。唯独是背诵语录这一次,父亲被评成了一级。这件事,父亲可能不会记得了,我却记得非常清楚。 我懂事以后,有人曾对我说,我小时候,经常独自一个人坐在大门的门槛上,脸上和头上经常叮着密密麻麻的苍蝇。小时候的这件事,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为什么老是独自一个人坐在这大门前?到底坐在门口干什么?不过,在我的印象中,我曾多次在大门口看见我的奶奶悄悄地在门口吃墙上的土坯块。后来,我在《百年孤独》里看到雷贝卡吃泥土的一个情节,我惊奇地发现这个情节和我在老屋门口看到的情形十分相似。在门口,我还常听见奶奶自言自语唠唠叨叨。我听不懂奶奶在说些什么,那时候,奶奶是我们这个老屋里的当家人,她好象是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太满意的样子,管得非常紧。 那时候,奶奶经常用门杠把大门上了杠,有人去敲门,奶奶从不轻易把门打开。奶奶开门以前,要在门缝里看清了门外的人以后,才作出最后的决定,开门还是不开门。爷爷老实,父亲和叔叔都赶马出门去了,家里一个得力的男人也没有,只有三个孃孃(阿姨)和奶奶在家里,奶奶总是怕上外人的当,总是怕吃外人的亏。由于这样,我们家在村子里的人缘好象有点不大好。由于奶奶管教过于严格,我的两个孃孃从来不得轻易走出这个大门。两个孃孃长大了,也没有人轻易上门来和奶奶提她们亲事,因此两个孃孃都到了二十岁还没有出嫁(那时候很少有二十岁还不嫁的姑娘)。大孃后来嫁给了一个剑川人。这个剑川人是个马帮,赶着牲口到了丽江,到了永胜,一边赶马一边做木匠活。剑川人就是在帮我家做木匠活的时候和我的孃孃好上了。我想,如果不是我家需要做木匠活,我的孃孃不知要到哪一天才能嫁人。剑川木匠是到我们家来当上门女婿的,我叫这个剑川人木匠叔叔。我的另一个二孃,直到后来到外面去学裁缝才找到了对象。幺娘是一个老实人,一辈子都没有嫁,现在都还住在老房子里。 后来,一个大家庭分成了三户。我家,二婶家,木匠叔叔家。奶奶和爷爷也分开了,奶奶和二婶家吃,爷爷和我家吃。大孃和木匠叔叔自立门户。分家后,一个院子里的矛盾就更多了,院子里经常出现了争吵声,这种争吵声总是伴随着我的童年。所以,我到外面和同伴玩耍,回到老屋大门的时候,总是不敢轻易地走进门去。我在门口,要仔细地听一下里面的动静,听听门里面有没有吵闹声和哭声,然后才悄悄地进门。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不论在外面有多高兴,只要一到了老屋的门前,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这种自幼形成的习惯培养了我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很多时候,我站在老屋门口听院子里传来的哭声。和村子里的所在女人一样,我们家里的女人也喜欢哭。她们的哭,也是永胜最有名的“数着哭”。永胜人兴“哭丧”、“哭嫁”。遇到不高兴的事或者是太高兴的事也要“数着哭”一番。在那个时候,不会“数着哭”的女人在我们村子里是上不了正场的。“数着哭”是永胜的一种文化现象。在我的印象里,她们伤心起来要哭,高兴起来也要哭,好象只有“数着哭”起来,才能表达出她们自己的内心,她们对生活的理解。村子里只要有人“数着哭”,就会有人赶来“听哭”,有人来“劝哭”,那情景和看一台节目的阵势差不多。我从小就没有离开过这种哭声,那种象看戏一样看人哭的情景让我终身难忘。
大门旁边是一所古老的建筑,是村子里人共同集资修建的“颂经台”。旧社会,村子里的善男信女每天都要到这里来颂经,整个颂经台里香烟燎绕。后来,这个颂经台又改做了学校,收过一个班的小学生。爷爷没有进过学堂,在没事的时候喜欢到窗下去听老师讲课,爷爷曾听老师讲一个学生迟到的故事,后来曾多次讲给我们听。爷爷说,那老师讲,一个学生迟到了,老师问学生迟到的原因,如果回答不出来就要打三教棍。学生站在门口是这样回答老师的:路上有一座独木桥,一位老人颤颤惊惊过不去。学生看到了,想去扶老人,又怕迟到,不扶老人,又怕老人又过不了独木桥,摔到河里去。犹豫再三,学生还是先送老人回家,然后才回学校,所以迟到了。老师听了学生的话,不但没有打学生,而且把学生的迟到改掉了,当场表扬了他。 赶了一辈子牲口的爷爷,始终不忘教育我们学好品德,总是爱给我们讲这个故事。 颂经台后来还做了一段时间的接生站,接生站门口,用毛笔字写了“张妃接生站”五个大字,村子里和村子附近的孕妇都可以到这里来生孩子。我不知道写“张妃接生站”这几个字的人是谁,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妃”这个村子里最古老的名字出现在公开场合。在这之前,我看到的,一直都是“章斐”。 接生员是“春玲孃”,我坐在我家大门前,经常看见春玲孃到颂经台去接生。只要是春玲孃走进颂经台去,不久就可以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春玲孃走在村路上,手里随时都端着一个脸盆,里面装着一条干净的毛巾,一把剪刀和一些装着药水的瓶子。她走过以后,总能闻到一点淡淡的碘酒味。春玲孃也和村子里的妇女一样,穿一身青色的大面襟衣裳,腰间系一条围裙。但在我的印象中,春玲孃总是比一般妇女穿得干净整齐,一看就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感觉。听村子里的人说,最难产的孕妇春玲孃都处理得了。有一种孩子的生法,叫“逆生”。顺产的孩子,是头先出来,“逆生”则是孩子的脚先出来。这种生法大人孩子都很危险。春玲孃却有办法,她能把小孩一只脚先装进去,然后把两只小脚并在一起再让它出来,母亲孩子都安然无痒。有好几个逆生的孩子,后来都是村子里最出色的马帮。 春玲孃是全村最有本事的人,全村人都象神一样敬奉她。但在我的印象里,她说话总是低声细语,从来不高声喧哗。她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深的女人。我母亲说,我就是春玲孃接的生。我在写老屋的门的同时,不知不觉中就写起了颂经台“张妃接生站”这道“门”,村子里人第一次进入世界的这道门。我想,就是春玲孃亲手把我们接到人世间来的,所以她崇高而伟大。 同时,我还想说的是,春玲孃的丈夫也是一个马帮,是一个外地马帮,也不知是哪一年到章斐来安的家。她的女儿,现在也是村子里的接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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