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温 暖
　　在北方，从十一月份开始便进入了冬季。
　　十一月底的某一天，我接到一个来自大洋彼岸（地球的另一面）的电话。当时是早上刚上班不久，书库里还没有多少人。大概是我倾听和回答听筒里的问题过于全神贯注，竟然没有注意到偌大的、平素里熙来攘往的书库瞬然间变得异常安静。而且在悄无声息中，我的身边还聚集了几个人。
　　电话是我女儿打来的。她问我有没有收到包裹。当得到否定的回答时，女儿显得有些失望，说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她想让我尽早穿上好保暖，所以当时就急匆匆的买了又急匆匆地跑上邮局把它寄出，没想到竟拖了那么长时间……女儿的声音里还未脱去金属质的童音，那悦耳的稚嫩就像淙淙流泉。
　　女儿今年二十一岁了。三个月前才刚刚留学到美国。也许还没有完全熟悉那里的生活环境，乘学校组织外出旅游的机会，女儿首先给爸妈分别买了双NIKE鞋邮寄回来。
　　女儿每月的奖学金仅一千美元，光房租就要用去很大一部分，另外还要支付一切生活、学习等费用，而仅这两双鞋就一百多美元。女儿开始要买时我坚辞不要，但女儿坚持要买。女儿说随着人的年龄的增长感觉越来越不那么灵敏了，有时候鞋子不合适也不一定能感觉得到，往往不知不觉中就把脚给弄伤了，甚至严重的时候脚都会变成畸形；NIKE鞋带有气垫，穿上既舒服又可以保护脚。
　　女儿在寄鞋子的时候就问过邮局的工作人员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在她认为应该到了的时候打电话问询我。这已经是第三次电话问询了。看来女儿心里头一直牵挂着这件事情。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女儿在电话里又问了我要不要“露华浓”“雅斯蓝带”等国际品牌的化妆品，并信誓旦旦说，等将来攒了钱，一定给我买件全世界顶级品牌的Cashmere——用克什米尔羊绒织成的羊毛衫……
　　我沉浸在温润的亲情中。女儿那娇嫩湿润的声音久久地在我耳畔回旋，胸中一股热潮涌动，眼泪便不知不觉盈满眼眶。泪眼朦胧中，关于女儿成长的片断像影片一样呈现在我面前。
　　女儿的祖辈生活在民风古朴的孔孟之乡，受千年儒家思想的濡染，在女儿上身时，婆婆掐指算出是女孩儿便动员我们打掉，是医生的再三劝阻才得以保留下来。但是整个孕育期却一直是在精神与物质双重的困窘中度过。那时候工资十分微薄，但是每个月却要拿出工资的大部分寄回婆婆家，帮助一个叔叔娶亲建房和另一个叔叔读书求学。所谓营养只有馒头、大白菜和每两周五角钱的猪油。那时候的我身体极为虚弱，血色素曾一度降到了九点三克。
　　随着女儿出生日期的趋近，婆婆又建议我们将女儿送乡下喂养，然后再生一个男的。
　　也许正是这种特殊的孕育环境才造就了生命力的顽强。女儿一降生到这世上，就睁大一双黑亮的眼睛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和她周围的一切，她的第一声啼哭是那样的宏亮和有力，那样富有音律节奏。望着这个浑身通红粉嘟嘟的肉团儿，说不上是因为欣喜还是激动，竟然止不住热泪潸潸；我知道，她将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的心从此以后便有了牵绊。
　　由于收入微薄而且又要照顾家乡的亲人，我们所谓的生活紧紧剩下了以粗茶淡饭维护着最基本的生存。女儿也和我们一样。女儿从没有过一件像样的玩具，更别说零食和营养了。但是女儿却照样和其他孩子一样在一天天长大，尽管她有些瘦弱。女儿周岁能走路，一岁两个月便会清楚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对家长的艰辛的理解，以一个少年儿童仅有的天真和稚拙表现出对父母的爱。
　　上帝是公平的（如果说这个世界真的存在上帝的话），他在对你关上一个窗子的同时，又为你打开了一扇门。我一直以为女儿是上帝对我的恩赐。她的聪明伶俐，以及她的活泼乖巧，让我在历经艰辛和磨难的同时也感受到人间情爱与温暖。
　　女儿一岁六个月入幼儿园，四岁多开始学习绘画、音乐、舞蹈，六岁多开始上学。我的那辆不太灵便的坤式自行车，每天载着我们母女在学校、青少年宫和艺术馆间辗转。女儿似乎对艺术颇有灵性，老师的一招一式她都能很快领悟，并且做得有板有眼。以至于后来每次上课，老师总是把精要首先演示给她，然后再由她给其他同学做示范。这更加激起女儿的兴趣和积极性。
　　那个时候，我年轻，心气高，做任何事情都想追求极致；许多时候，先生因忙于事业和照顾双亲不在家，倒是又瘦又小的女儿支撑着我，伴我度过生活中的苦和难。其时女儿才只有七八岁。当时我的主要工作是从事野外测量，常常白天在工地上奔走一天，晚上倒在沙发上，身体就像注进了水银似的，每每这时，女儿便会端来一盆洗脚水放到我面前，然后再自己去写作业。有时候我在沙发上一觉醒来，发现身上盖着条毛毯，而女儿却已经在床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女儿不忍心叫醒我，又害怕我着了凉，所以才悄悄的给我罩上毛毯，然后再打发自己入睡。
　　女儿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父亲身患重病，每逢周日我都要辗转百里的去乡下去探望。早晨把女儿一个人反锁在家里，中午十二点以前再赶回来给女儿做饭，然后带她去练舞蹈。大概是女儿看出了我的疲劳和紧张，于是后来大多时间她都做好饭菜在家等我。记得有一次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多年不遇的暴雨，由于心里牵挂着女儿，尽管头顶上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脚下浊浪滚滚，空旷的原野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但我依然挣扎着按时赶往公共汽车站点，幸亏头上有顶太阳帽才使我幸免生命之灾。我浑身上下湿个精透。当我浑身颤抖地回到家里时，女儿已经把一切准备停当。她一样又一样的从锅里取出饭和菜，原来女儿怕饭菜凉了，便放在汤锅里保温。我至今还清楚记得（甚至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盘菜的模样，周围一圈黄灿灿的鸡蛋饼，当中可着盘底摆放着绿莹莹寸许长的韭菜薹，韭菜薹上又洒上鸡蛋饼碎屑，活脱脱一朵向日葵被盛放在盘子里。
　　女儿在学校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她的老师每次遇见我总要赞不绝口夸奖一番。他们认为女儿既懂事，又有礼貌、有教养。许多女儿的同学的家长也问询过我是怎样教育、培养的，每当此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之类。由是心里头便有些惴惴不安乃至隐隐发痛，不由得感慨万千——当我们有能力获得幸福，或有能力为他们营造幸福的时候，岂能忍心他们去蒙受苦难？
　　女儿的学习成绩优秀缘于她的刻苦和努力，而她的努力、刻苦却缘于她心中的梦想。女儿房间的衣柜上至今还保留着她做的手工。一张淡黄色的硬纸片被刀片一条一条划开，然后再按照一定的弧度折成楼梯的形状。女儿把它固定在睁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而且还在纸片的下端题上“成功的阶梯”几个字。女儿的床头上贴着一篇题为《南瓜的力量》的励志文章，不知是从何处抄下的，大意是美国麻省的几个科学家试验南瓜能承受多大的压力，他们在南瓜的周围箍上一道铁圈，并且不断地给铁圈加码，直到有一天南瓜开裂；结果他们惊讶的发现，脆弱的南瓜竟然能够承受五千磅的压力。然而这时的南瓜瓤已变成层层纤维，以抵抗外部的压力，它的根须在地下伸展到八万多英尺远的地方。
　　女儿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整个国内求学阶段，获得的奖励和荣誉无数，但是她从没因此而流露出一丝的骄傲和轻狂。为了心中的那个梦想，始终尤夸父逐日一般。尤其上大学的时候。我不知道四年大学时光她用在休息上的时间能占多少比重。她既要保证本科各门学科全优，又要参与科研活动，撰写学术论文，又要进行英语四、六级，托福、GRE考试。即使这样忙碌，却仍然参加学校的各项活动。整个大学期间，女儿两次获大学生英语竞赛三等奖，一次获导游大赛三等奖，两次获征文比赛二等奖，一次获科研创新奖。
　　在女儿大学毕业即将离校之际，她的院长亲自告诉我，说他们院建院二十年以来，能够本科毕业以后直接去美国留学，并且拿到全额奖学金的还尚属第一次。也就是说我女儿是他们学院拿到美国全额奖学金的唯一的一个。当然，女儿还很年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今后的人生道路还很久远和漫长；但是不管她将来走向哪里，我的心将一如既往地跟随着她，且一路默默祈祷：愿上苍保佑我的女儿一生平安！
　　我周围有许多人关心我对女儿寄礼物回来的感受。为此我蔼然一笑。对于历经过无数次的艰辛和磨难，已经年逾不惑的我，眼下的时尚和名牌早已是明日黄花。但我依然很激动——为这来自亲情的温暖——尤其在这人生秋季，寒冷的冬天。




[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09-4-21 20:0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