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我第一次注入文字的城市
2020-09-27叙事散文霍名夏
长春:我第一次注入文字的城市你知道,那些日子是不能忘记的。曾经,我有一个不错的工作,在一个城市的美术公司搞设计。后来又调到另一个城市的包装装潢公司设计室工作。按说,对于一个生活在城市的青年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人生轨迹了,应该满足,值得珍
长春:我第一次注入文字的城市
你知道,那些日子是不能忘记的。曾经,我有一个不错的工作,在一个城市的美术公司搞设计。后来又调到另一个城市的包装装潢公司设计室工作。按说,对于一个生活在城市的青年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人生轨迹了,应该满足,值得珍惜。可是,在一个早晨我不再上班了,无缘无故,自动控制和离职,于是在后面的两年多时间里,事实上我成了一个有业不就的年轻人。差不多已经十年的工龄、工资关系、招工档案、各种类型的表格、简历等一大堆跟日后吃饭有关的东西仍放在那里,我觉得我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生活。
我上班需要坐通勤车,两个小时的火车。
我不上班不是因为坐通勤车。
尽管早晨四五点钟起来,晚上八九点钟回来很辛苦,但的确与此无关。在我的人生中曾经有过几次主动放弃,这是第一次。父母不懂,妻子懂,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早晨起来去坐通勤车辛苦了,剩下我,随心所欲睡到自然醒,一般是太阳照亮屁股的时间,因此很惬意,这是我要的生活方式。没有钱,就不那么惬意了,我成了街坊邻居眼里的二流子,不务正业者。好在一年多过去,除了猫在家里不出门,懒之外,人们并没有发现我有什么不良行为,比如偷盗、流氓、赌博、混社会之类,因此,他们转而为我年迈的父母心酸,怎么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呢?好好的工作,又在市里,多风光,多少人想去都去不成,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他们不懂,我也不十分懂,我只是我行我素,尽量少出门,避免见到一些远远打量我的眼光,他们尴尬,我也是。那时候,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在生产队,在街道,或者干脆就在明晃晃的大街上,只要你喜欢文学,痴迷地到处投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吆喝一声:“大作家,来信啦!”你不是作家,你可能连作者都不算,充其量混好了算个文学青年,冷不丁地有人叫你大作家,大庭广众,什么滋味?
有条地缝恨不得都会钻进去。
人活的不就一张脸吗?
这种情况,我并没有真正遇到过。我遇到的是最为普通也最为常见的一种,就是困惑或轻蔑的目光。人就是这样,人家都在上班,没工作还在千方百计找工作,你却有班不上,谁能正眼看你?每当我不得不上街,从街上走过,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眼睛偷偷从前或后上下打量我。让我感到,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党,对不起国家的事情,不由自主为此而羞赧和心虚。可是我知道,我正面临着一个突破,我不咬牙坚持,一旦放弃,今后怎么办呢?母亲是个一生要强的人,勤劳朴素,任劳任怨,跟邻里处得非常好,母亲常说,宁可身子受苦,也不能叫脸上受热。意思很清楚,就是做人要正经,该干啥就好好干啥,别让人说出不是来才行。可是,那些日子里,我真的是过着脸上受热而身子也受苦的生活,白天晚上,趴在那里写字,腰酸背痛,常常是十几个小时,不苦不累么?那种苦累,是别人所无法体会,也不可能知道的。我们家是老少间,父母住大屋,我们住小屋,每天晚上,我们小屋的灯光基本都是彻夜不熄,这一点,住在我们家后院的老李太太最为清楚。每天,我家的灯光是午夜还是凌晨熄灭的,精确到几点几分,老李太太一清二楚。她是治保主任,对于社会上的阶级敌人、坏分子之类,有权也有义务协助公安机关多长一哪眼睛。如果这是想象的,已经让人感叹这种超强的想象力,然而,这是事实,这就让人感到了可怕。
那时候的电费,一度大约只有几分钱,父亲没有劳动能力,因此在节省一切开销上十分苛刻,从不放松。对于我每天晚上总是彻夜不眠,最不满和憎恨我的就是父亲,其次是母亲。尽管我们点的是只有二十五瓦的小灯泡,尽管每月的电费也许只有几块钱。父母也不明白,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当初为了招工,费了多少事,跑了多少路,又在农场呆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啊,为什么已经成家立业的我什么都不考虑,说放弃就放弃,想怎样就怎样呢?儿子已经成人,打不动,骂不得,只能夜夜在大屋的火炕上陪我一起熬夜,许多时候,我写得正来劲,忽然就有长一声短一声的唉声叹气从大屋传来,唉!唉!唉!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悠长强烈,就是传说中的那种长吁短叹吧。父亲显然是希望我听到,希望我从这些无可奈何的声音中感悟到一些什么,为这个家想想,为他们和我的妻子儿女想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光花钱,不挣钱,这日子怎么过呢?
这种方法显然是见效的。
我的思绪立刻就给这隐隐约约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弄乱了。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精神再也难以集中,笔也停滞不前,灵感基本就是给搅得一蹋糊涂了。每到此时,我最恨的是自己没有房子,心情极其苦痛。父母没有文化,他们很难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在干什么。要跟他们说清楚我在干什么,需要事实,否则就很难说得清,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不是事情突然有了一个意外转机,那一个冬天,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该怎样继续混下去。要过年了,妻子每天辛辛苦苦上班,照例起早贪黑坐通勤车,不要说工作,就是早晚四五个小时的乘车也够人累的,几乎是一种精神煎熬,而我依然如故,平常日子还行,可是要过年了,花销紧起来,人家要买过年货,我家也得买,没有钱,只妻子一个人的那点工资显然是不够的。没办法,我决定写对子卖。那时候,春节前已经开始有人卖花花绿绿的印刷品对联了,批发来的,我想批发,没有底钱,只好自己写了卖。好在我的字写得好,跑百货大楼买了一卷子红纸,回来整齐划一地裁开,再卖一大瓶子墨水,就开写了。这一行动,父母也不理解,反正都是写,如今突然不是小说了,开始往红纸上写春联,不满是依然的,只是心里脸上偶尔会多了一丝困惑。早晨七八点钟开始,一直写到晚上七八点,为了赶在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全部写完,后来几天几夜简直就差点儿要了命,字要一个一个地写,一天忙乱也写不了多少,还要自己措词,尽量编一些吉祥话、高兴话、风雅话往上写,一直到腊月二十二晚上半夜,终于写完了最后一副长长窄窄的春条,差不多人也累趴了。
墨水写成的对子,不爱干,写的时候,要一副一副地写完就有人拿走晾开,不能重叠,不然的话就全完了,全部粘在一起,互相污染,就白费劲了。这些活都是父母帮忙干的,我写他们就赶紧晾开,屋里屋外,摆得到处都是,好像是一个小型的家庭春联加工厂。虽然他们不高兴,但是知道我要挣钱,心里还是充满期待和希望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行,我也心里没底。如果卖不出去,没人买,那么恐怕连本儿也捞不回来,借的钱也还不上了。人在困难时期,什么办法都能想得出来,行不行也得硬着头皮试一下才知道。写了差不多有一个月,纸没了,再借钱买纸,墨没了,就借钱买墨,用了多么纸多少墨,我也不知道,反正最后全部干了后落到一起,有几大落,上千副春联总是有吧。
写春联苦,卖春联更苦,都说是钱难挣屎难吃,那一个春节我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内涵到底都意味着什么东西。从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一早开始,我就上街了。还是去晚了,六点多钟,寒气凛冽中,做各种生意的小贩早已把各个地方占下了,我拎着大包小裹去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尽管天还早,市场上只是一些占地方的小贩,可是紧张状态已经感到十分逼人了,没有好地方,就意味着你的生意难做,弄不好,就一事无成。没办法,转来转去,我好歹在一个角落摆下了摊子,把一副副春联拿出来,等待天慢慢腾腾地亮起来,更期待着大街小巷人们多起来,有人来光顾我的手写春联。
怎么会忘记呢?
我的这一行动,得到了父亲的极大支持。表现最为强有力的是,还没上人,父亲就给我送来了他的老皮袄,里子全羊毛的,又把他的军用大头鞋在寒冷的风雪市场当下脱给了我,然后换上我的皮鞋,站了一会儿,看看没啥人来买,回家了。第一个来买我对联的人我显然是无法回忆起来了,第二个、第三个……我也记不住,我只记住了第一天好像挣了一口袋钱,大大小小的毛票都有,当时最大的钱是十元,估计可能不少,心里被快乐和激动冲击着,混在那些忙忙碌碌的人群里头,冷也不觉得冷,苦也不觉得苦了,我不知道竟然有人会喜欢我手写的对子,放着身边和对面那么多批发来的正规化春联,有一些人瞪眼就往我这摊子跑,到了跟前,先是转来转去看上面的词,嘴里有的还念念有词,然后就问咋卖,多少钱一副,大门对多钱,房门对多钱,仓房猪圈牛棚马圈狗窝鸡架的有没有等等。这一问,还真就把我问懵了,房门对子屋门对子都有,而且是主要品种,也有“抬头见喜”、“出门见喜”之类,可是写的时候就是没有想起还应该有大门对子,仓房猪圈牛棚马圈狗窝对子之类,鸡架倒是有。结果第一天少卖了不少,我赶紧让人给父亲捎信,让他去商店再买些红纸,晚上回家好赶紧再写一些。
结果,头一天回家,把鼓鼓囊囊塞满钱的老皮袄口袋翻过来,把钱全部掏空,一数,嘿,还真不少,竟然挣了八九十块钱。哦的天,别看写得时候信心满满,其实是心里没底,死逼无奈才冒险那样做的,没想到居然还真灵,那时候,上班人的月工资一般也就三四十块钱,你想想八九十块钱一天应该是个什么概念?赶紧写,顾不上乐,在父母妻子帮助下,大家一起动手,我又抓紧一切时间在那一个晚上写下了大量的仓房猪圈牛棚马圈对子,还有大福小福,这下子全了,第二天到市场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来的人越多,钱挣的越多,嘿嘿,心里那个美丽哦,简直没法提,有的人来了,往面前的摊子前一蹲,看半天,就手指着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还有这个……一样给我来一副,多钱?我就说多钱,一来一往,钱就到我手了,那个爽,自己也笑,放着好好的现成工作不干,跑这来当小贩卖对子来了,你说这人?
这啥人呀,这是?
一连几天,小金库猛涨啊。一天一个样,最多时候回家一数竟挣了一百六七十块。你说说,你说说,哈哈!真美。就是那样,那些天晚上我也没有停止过写作,白天卖对联脚都冻肿了,晚上热亦乎拉地痒痒疼,可是心里依然掂记着写作的事。妻子说,先别写了,等过了这几天,再写还不行吗?是的,后来几天晚上也真的写不动了,累得回家就想睡觉,可是,眼看着早先预备好的对子越卖越少,有的品种更是所剩无几,就又买了一些大红纸,晚上写是来不及了,我就决定第二天到市场上去现写现卖,要啥词就给他写啥词,没词就现编词,反正都是过年话,哄得大家乐呵就行。来买我对子的人大多数都是乡下人,也有一些单位的职工,现成的印刷品对子虽然好看,但是对于过春节,贴对子,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过去用黑墨水大红纸手写的对子,他们从心里觉得,手写的对子才是正宗,而我呢,字本身就不错,又会多种字体,开始的时候没有多少经验,越干越明白,到了腊月二十六七,也就是我决定现写现卖的那两天,简直就不得了啦,面前的摊子上,龙飞凤舞的草书、刚毅猶劲的隶书、独具风骨的仿宋、大气磅礴的楷书……应有尽有,一字摆开,看上去十分醒目,聚的人一堆又一堆。最忙的那几天,妻子也不上班了,父亲和她一起帮我忙活,收钱的收钱,卖货的卖货,其乐融融,冷也不觉得冷了。
可是,腊月二十七那天就不行了,那天,我早早就把我们家的吃饭桌子搬街上去了,现写现卖。没承想,这一着可了不得,天一亮,桌子一放,笔墨一沾,人就围满了,市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看热闹的多,买的也不少,而且我告诉他们,现写现卖的贵,比如说写好的那些一副大门对子八角钱,那么现写就一块钱,房门对子写好的原先五角钱,现写的就七角钱,依此类推,就连二指宽一米多长的春条都卖五角钱,如今我还记得那上面的词大约是这样的:春山春水春自由,春花春草春水流,春风春雨春来到,春光春色春意稠。那也挡不住人家等在那里拿你现写的。父亲美得很,长那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父亲美成那样,站在我身边,偶尔会忍不住说一句话:“我儿子!”
“这是我儿子!”
那一天,可是冻毁了。腊月二十七那几天,通常是东北最为寒冷的日子,为了添补越卖越少的对子,我当街写卖,钱是挣了,手也冻得猫咬的一样,到后来写不上一副手指尖就一阵阵钻心地疼,那是真疼啊,好像有若干小针往肉里冷刺刺地扎一样,实在难以忍受,脸色冻得发青,鼻涕也给冻出来了,后来越写字越不好看,笔划也不直了……好歹咬牙坚持到下午两点多,收摊了。那一天,钱是前所未有地好,四个口袋都塞满了。
腊月二十八,腊月二十九、腊月三十上午又卖了三天,仍然坚持现场写卖。
结果,嘿嘿!
还了本儿,过了个小肥年。
整整挣了一千四五百块。相当于我上班二十一个月的工资总和还强。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春天,三四月份的样子吧,我的小说处女作发表了。稿费单没来的时候,先它一步样刊来了。厚厚的大牛皮纸信封,里面折叠装了两本杂志,打开一看,我的大名第一次印在了杂志的扉页上,手写稿变成了铅字,亮亮堂堂,一清二楚。那种陌生又新鲜的油墨味儿,醉人心怀。后来稿费单来的时候,惊动了房后住的老李太太,在大屋里一个劲儿跟我母亲夸我有出息。说你看看,他婶,你看看,我早就说你家这个儿子是块材料,咋样?出息了吧!在家就有人给送钱,你说谁能行?啊?母亲就笑,母亲生来老实巴交,又腼腆,可能一辈子也没叫人这么夸过,夸的又是一直让她和我的父亲抬不起头来的儿子,不知道母亲当时怎样想,心里又是怎样一种别样的真切滋味和感受。我在小屋里停下写作,抽烟听着,心里也美,却又滋味杂陈,仿佛撞翻了五味瓶。
这件事随后就在镇里、县里成了新闻。
家家户户那时都有的广播小喇叭碗里,每天早中晚三次都有一段新闻稿子是播送这事的,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至今我也不清楚,只是很荣耀的一种感受。父亲为此而骄傲了很久,因为那新闻一直广播了三天,共九次,他相信全县的人都听到了,而他是我的父亲。没有他,就没有我。曾经的羞愧,是我带给父亲母亲的,如今,荣耀也是我意外带给父亲母亲的,只是我心里清醒得很,处女作的发表,并不说明我后面的路就一定顺达了,还要努力,还要准备吃更大的苦才行。那时候,发表一篇小说是极其不易的,不像现在这样遍地杂志。没想到我运气意外地好,从那以后,小说逐渐就开始遍地开花了,稿费单也一张接一张地来,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如果房后有自行车的铃声,不用喊,我基本就知道那是邮差来了。我成了小镇的名人,能人,说心里话,我的体面生活开始了。这是我一直期待着的生活——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从那个城市开始的。
这一点,我没齿不忘:我的文字第一次注入的城市,叫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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