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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瓦上还落着霜呢

2020-09-27叙事散文刘梅花

瓦上还落着霜呢远远地,就听见打麦场上已经吵成一包糟了。让人疑心那儿有个巨大的鸟巢,一群基因变异的大笨鸟儿在聚会,干仗。杂乱的声音掀起一种漩涡式的音效,有些焦糊味儿,像熬着的沾了锅的黑米粥。空气里卷起的是燎毛味儿。巷道里积满了雪水,冰碴。脚
瓦上还落着霜呢
  远远地,就听见打麦场上已经吵成一包糟了。让人疑心那儿有个巨大的鸟巢,一群基因变异的大笨鸟儿在聚会,干仗。杂乱的声音掀起一种漩涡式的音效,有些焦糊味儿,像熬着的沾了锅的黑米粥。空气里卷起的是燎毛味儿。
  巷道里积满了雪水,冰碴。脚踩下去都是稀泥糊糊。几头瘦叽巴干的猪拱着腰窜来窜去,稀泥溅的一塌糊涂,好像很快乐的样子。牛皮家的庄门锁着。朝门缝里瞅瞅,一院子房子破败腐朽,仿佛大喝一声就能呼啦啦震塌似的。紧挨着的韩家的庄门也是紧闭着的,锁好一院子寂静。
  往年,门前的大青石上常常坐着年迈的牛皮,沉闷着,一锅子一锅子抽烟。老韩奶奶有时也在,捻麻绳,晒太阳,跟每个过往的人仔细打招呼。现在,这两个老人都去世了,只留下空壳的巢。再前走,严家的土墙下拴着一匹枣红马驹子,正垂着头用蹄子刨地皮子,好像地皮底下藏着一口袋青稞。还有谁家的黄狗,穿着一身毛索索的破皮,无精打采的溜达。我想狗不会为四季的时装发愁,真是好。
  出了巷道,看见了打麦场。场上聚集了一大疙瘩人,乱闹闹的,仿佛一疙瘩蚂蚁。还没走到跟前呢,吵得都快沸腾了。半空里若架一口硕大的铁锅,定然会被这种声音摩擦产生的热量烧滚一锅开水。有几个老人,老的都快散架了,拄着棍子东倒西歪的往场上趔趄而来。他们就像几辆老破车,吱吱嘎嘎艰难的把自己开到人多的地方来。还有几个刚会跑路的小碎娃娃,也是连滚带爬的满嘴里呓呓着往人疙瘩跟前靠拢,仿佛那儿堆着的不是人而是好吃的东西一样诱惑着他们小小的眼球。
  跳下一截土坎,我进了场。这时候,疙瘩外围的一圈女人都回头,齐刷刷盯着我看。那目光很特别,像是狼窝里突然伸进来一只狗爪子似的,突兀,惊讶,又充满了不屑。等我靠近了,她们却都笑起来,说,还以为是镇上派人来了,原来是你这家伙。说完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嘻嘻哈哈地过来打招呼,又把眼睛耳朵楔进人群里去。
  我离开村子两年多了,首次和全村的人如此隆重见面。老奶奶们在我脸上仔细辨别半晌,咧着豁牙的嘴笑着,露出牙花子,用乌黑的手爪揩去眼角渗出的老泪,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多稀罕才来一趟啊。她们的话不多,走风漏气一句一句的搬运给我的耳朵。
  人老了就不怕老了。我离开时她们已经很老了,现在依然那样。再老,还能老到哪里去呢。反正,头发都灰白了,牙齿也零落了,脸也皱成树皮了。我说的是松树皮,不是桦树皮啊白杨皮啊那么光滑的皮。眼泪呢总是成股地流,无论高兴还是伤悲,只要一见风就哗啦啦地流淌。我想藏在她们眼睛里的眼泪闸刀肯定老化了,或者是被风攻陷了,再也拴不住眼泪的脚步。
  此刻,她们的儿子们正凝聚成一大推,拔剑又弩仗地吵架呢。如若每人都递给一根混子,没准能打成秋天的庄家地——麦捆子似的都撂翻摆上一地呢。整个过程一定很武打,很过瘾,比影视摄的那是好看多了,还能省下买票的钱。不过,我惆怅地想,那些扁担棍子们一定遭殃了,被打成截截子,往后村子里找根像样的都找不到。风刮过来,扬起沙尘。我想我真是缺德,一个村里住了十几年,乡里乡亲,为省一张电影票,就期望大伙儿厮打一场。再说我根本就不喜欢看武打片,那太暴力。我喜欢抒情的,算了,再不胡想了。
  争吵声骤然激烈。我问,怕要打起来吧?几个女人却说,打不起来的,谁有闲钱掏医药费呢。只是骂仗而已。一旦架势不对,我们就上去拉开。谁盯好谁的男人。她们说话,眼睛却仍在人群里扫描。
  吵架的人分成两派,对骂,嘶吼。一派是占地户,一派是非占地户。这么说你也许很不明白。简略地说,我呢是被村里通知来开村民大会的。原因是有一条高速公路要从村子里经过,占用了好多人家的耕地。我有五亩地,近两亩地被征用,那么我就是占地户了。尽管我不在村子里,但我的土地还是我的,那是一个人的根呢。有地,心里自然踏实。被征用了,心里不免就空落落的。
  土地征用后,国家就补偿给钱,一亩山地是一万四千元。全村大约三百多人口,占去七十多亩地,补给了一百多万吧。可是,这么一大疙瘩钱一到帐,怎么分到户就成了大问题。一个村子的人都在为钱吵架。父子反目,兄弟成仇,邻居对骂。一夜之间,整个村子疯了。
  占地户们认为,既然钱是国家给的,地是自个的,那么理所当然地款归自己所有,这是合法的。非占地户们可不这么想。他们觉得,钱是大伙的,应该按人口均匀地分了,大家再匀出些地补给占地户,这样是合情理的。还有一部分中间派认为,应该给占地户适当的给予补偿,因为征用的地有可能是好地,而补回来的就是边角料的地,沙地,石瓦子地。长庄稼的好地没人愿意退的。再说整块的土地被切割的零零碎碎,也不方便耕作。
  就这么着,大伙儿意见不和,在村民大会上吵得一塌糊涂,谁说谁的理由。激烈时也附带着把对方的先人抬出来那个一下。村里人骂人的巅峰就是骂到生殖器那边去了。男人们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女人们蛰伏于一边,准备挡架。我在村子里住了十几年,也从未见过如此的场面,真是长见识了。每个人的语言都是硬邦邦的,一句句的像土胚,正从一架衰破的土墙上剥落,骂着别人,自身也在纷纷塌落着。
  没有这疙瘩钱,这个村子也过了多少年。平静,安宁。贫也罢,富也罢,也就风一天雨一天过来了。突然天上掉下来这个馅儿饼,村庄一下子就变得疯狂了。亲情人情抵不上薄薄一沓纸币的温度。
  村支书眉头拧成个青疙瘩,从人群当中退出来,声嘶力竭地喊,对事不对人,不搞人身攻击,说事情,说事情。我问他,为什么镇上不来人啊?他说,这是村民的事情,得让村民自己议,有这个政策。我说,能议出个结果来么?村支书两手一摊说,不可能的,没见吵成一锅粥么。再说我自己也难说话,我的地占的最多,一大块地,被公路从中间截成两半,剩下的就不好收拾了……
  骂声渐渐小了些。场上短暂的出现了安静。这时,从远处急急跑来一个老女人,连呼带喊的,听声音也不是很老。走近了看,脸面黝黑,辩不来年纪。脸和衣服都脏的不成样子,简直脏的过分。就像刚从炕洞里拖出来,又爬了一趟烟囱一样,一身烟熏装,一脸烟熏妆。她往人群里楔的时候,不谨挤断裤腰带。不过没关系,她一手提溜着裤腰,一手还能指天划星星地叫喊,唾液纷飞,睬住对面的几个老男人就骂。她是非占地户,家里人口又多,要是均分的话可以分到好几万块钱。
  不过她的情绪异常的激动,我真担心她会晕倒。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的亲弟弟,很快把她揪头拔毛的推搡到场边上去,呵斥着让她走开。她弟弟是占地户,不允许她过分喧嚣而影响他的利益。她弟弟也是个老男人了,不过非常地不精品。这个不精品的老男人最喜欢和人吵架了,简直喜欢的不行。为丁点大的点事儿,把每一场架都吵得有模有样,淋漓尽致。
  我身边的两个女人是妯娌,曾厮打了半辈子,见了面就相互唾骂。转眼,两人突然低声地对骂起来,齐心合力把眼皮子往上翻,让人担心短时间内难以恢复。她们都声讨对方是狐狸精。不过我觉得要是顺着她俩的话来看,真是对狐狸精的辱没。狐狸们修上千年才能成个精,要是知道成精后变成她俩的模样,打死狐狸也不去修行的,还是做狐狸好看些,媚些。啥有啥的道,就算骂人,也得讲究下实际情况,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狐狸精的。
  起风了,二月的刮地风扯着地皮刮,不烈,但硬,粗糙。阳光稀淡,风扬起一阵土黄的雾。男人们的头发都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沾着土屑草沫,加上被怒气憋的紫红的脸膛,像一群毛倒龇的老公鸡。他们骂累了,空气里的焦糊味淡去,渐渐有人往外散去。老人们紧挨着半截土墙一溜儿摆过去,坐在地上,身旁杵着当拐杖的棍子,榔头把。他们三言两语的拉着话头,浑浊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光亮,各想各的心事。
  庄稼人把自己称为受苦人。苦上一辈子,忙上一辈子,到老了,就像褪去叶子的老树一样,被各种病痛驱赶着,消耗残存的岁月。一张张苍老的脸被日子烟熏火燎过后,只剩下简陋,黯然,与一丝不甘。我不知道,这一堆钱分过之后,曲终人散,这个争执的有了伤痕的村庄,是否还能回到从前?分到的钱终有花完的时候。可是村庄的日子是一天能过完还是一年能过完呢?满场的人都在风里裹着一身沙土,一脸忿忿。
  穿过村庄,到了街口。我的旧房子还在街旁,也还是原来的模样。房子好像更能耐老一些。房顶上,风抽剥着青瓦上的一层薄薄的霜。这旧房子一直纠缠着我的情感,内心充满了无奈与伤感。如果我的房子可以安装几个轱辘,我愿意带着它离开这个镇子,离开村庄。和瓦上的青霜一道,我们一起浪迹,在风雨里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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