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如此安静

　　今年，梅花，迎春花，都开得的太迟。
　　但毕竟开了，这一年来我付出的心血也算没有白费。
　　没有上门的赏客。我也没有在微信朋友圈里展示它们的骄容。因而，除了我们一家人，应该没有几个人一睹它们的美丽。窗台花架，也比往年显得更加寂寥和空旷。
　　阵阵暖风吹来，却不带来梅的幽香。迎春花又有太多的野性，灿黄的花朵都显得刚烈，好像还在向往它的山野故地，不像粉红的梅花，宽容蜂子们的反复扰攘，好像至今与我保持着必要的距离。
　　凭窗可见那条熟悉的长街。但现在，那里完完全全属于无聊的春风和慵懒的阳光。偶尔的人声仿佛来自远古，让我闻而心惊，于我心中勾起的，是关于极其遥远年代的一些古董一样的情愫。但越古旧的情愫让我越感到伤感，我还是尽力让自己的心思回到现在，确认自己依然呆坐在室内，与这个春天，有一道窗子的距离。
　　令人不安的空旷与安静中，嘈杂的鸟声，不但给我引不来诗情画意，反而把我仅存于心的浪漫一丝丝抽离。我不在意无辜的鸟儿们的顽劣，我只在意我，以及无数的人，这样莫名其妙地置身于安静，但不平静的时光里。
　　我很想听孩子们的吵嚷声。却没有。我知道他们全都被羁留于家中，正在完成一种他们并不完全了解的使命。游戏之外，现在有足够的时间收看电视节目。大门，或者防盗门，把更远的远方更多真实的悲惨与忧伤隔绝了，他们无法知道得更多——这也由不得他们，这个世界总有不让他们知道得更多的理由。
　　这些日子，依然平安的孩子们从窗口或院子里看到的是固定且有限的天空。他们尤其无法知道，还有一种遮蔽，比有限的天空更大，也比有限的天空更加无形。通过电视屏幕看到灿烂的阳光，看到欢乐的舞蹈的同时，也听到祥和的歌声和铮铮誓言，更不乏不着边际的“加油”与“挺柱”。孩子们真的无法知道，他们从窗户和院子里看不到的真实情景，同样被电视屏幕拒之于千里之外。
　　有些事情实难两全。成人们既不想用真实的现实去伤害孩子，也不想用谎言欺骗孩子；真实的现实并非都是阳光灿烂笑脸盈盈的，但他们的确常常从电视屏幕里看到阳光灿烂且笑脸盈盈的事实。当真实的严酷和悲惨伤害他们之后，他们的成长也许会旁逸斜出，甚或失去向上的动力而难成来日栋梁；但若欺骗了他们，他们的未来又将为无知和盲信付出更多！
　　我们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们，怎样告诉他们，当下正在发生的真实事件究竟是什么样子？是轻描淡写之后，让他们画一幅画，写上“加油”“挺住”的字样呢，还是告之以实情，而过早地把生活与世界的另一副面孔展示给他们，也把人人无法避免的种种恐惧植入他们的心灵之中？或者，干脆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幸发生？
　　做人，实在是太难了！
　　没有答案，一切，还得由略知详情的成年人们自己，把悲惨，苦难，以及恐惧，暂且承受。
　　我要感谢这个世界发生的巨大变化，这些变化终于能够让所有人告别人为闭目塞听的时代。我早就习惯了谎言和真相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同时进入我生命内部世界的悖谬现状，并习惯了任由多种不同力量在我灵魂深处残酷撕扯。多年过去，我总结出来的经验是，我无法首先关注谎言和真相各自的伦理意义和彼此关系，而是必须首先具有面对真相的勇气和承受苦难的能力，并要有识破谎言和防止蒙骗的精神免疫力，不然，我可能会被真相和苦难完全击倒，从而丧失人生的信念和生活的勇气；我可能会不知不觉成为谎言家们的帮凶，为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悖谬荒诞而不惜让自己的一辈子活成罪大恶极的！
　　我不忍任何一个孩子在无助无爱中悲惨地死去，我不忍更多的人被最壮美的誓言抛弃到求生的大门之外，我不忍一贯的空话把挽危澜于即倒等同于儿戏，我不忍无知与无能的少数人，让更多无辜的人们用生命去填充他们的无耻与愚昧所致的盛大的价值空虚！
　　春天都来了，冬日的冰雪，怎么还积压在无数弱者的心里！这个世界没有过错，但迟到的阳光一定有罪！
　　太阳这么快又要落山了。这是很遗憾的，这个世界最需要它的时候，它总这样匆匆离去。
　　当然，它终将离去。
　　春深夜短，被疫病蹂躏的人们，正好早早听到天亮的消息。
　　我的梅与迎春，没有更多的赏客，今年怕是白开了。我的心境，早已无意于它们的灿黄与粉艳。让我昼夜牵怀的，依然是无尽的远方，那些困于疫病的无尽的人们。我每天都在祝福，祝福这个怪诞荒谬的世界早一天天朗气清；我也祝福所有遭逢不幸的人们，他们平凡但宝贵的生命，在意外地错过春天的惠风之后，还能赶上夏天的熏风，并在酣畅的熏风里还有可能开始思考，在人生愿景与人生现实之间，还有多大可能，还有多少人能够变得更加自由，更加独立。还有多大可能，更多人的人生诉求与这个世界之间，再也没有雾霾一样的谎言，再也没有无法穿透的，精神层面的，漠视与隔离。
　　这个春天可能还将安静下去，但我希望，夏天到来以后，所有羸弱的生命，都会振作起来。
　　20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