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

　　“小小，快——快！”
　　小小一翻骨碌爬起来，与此同时爱人也惊醒了。婆婆急粗的喘着气，公公打亮了手电筒，他们就坐在小小旁边的账蓬里，小小甚至能看到婆婆憋红的脸和一手叉在床边一手捂住胸口的模样。晃动过去了，只是一瞬间两三秒钟的光景，但好像惊醒了全村子的人。狗叫声，孩子的啼哭声，大人说话声，由远而近，由高而低，本已寂静的夜晚又沸腾起来……
　　小小时而迷迷糊糊的，时而又很清醒。不知过了多久，夜又恢复了寂静，却并不如原先那样宁静而详和。特别是对面坡上那只该死的鸟儿丢魂般死嚎着，让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人也真是，听老人说很久之前有只鸟黑天白日的叫，后来叫的嘴里直流血水却没人再意，很快那里就发生了地震，全村人一个没留……”婆婆絮絮叨叨的诉说着，像给孩子讲故今，又像说给公公听。 “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公公叹口气。婆婆心脏不好又有高血压，每遇到事，无论大小非得重复好多遍，唯恐没人知道，却没有人驳她的意，任由她说去。虽然有时也挺烦的，可今夜小小却觉得婆婆说的悦耳极了，动听极了！
　　“不信谣，不传谣，没听大喇叭里喊！”公公声音高出了几倍，是生气?还是安慰婆婆，怕她那多病的身子承受不了一次接一次的惊吓？小小听不出来，也无心情去听。只是婆婆已住口了,公公难得出声,一出声便能让婆婆住口,这是多年来的习惯。小小想睡过去，沉沉的睡过去，就像前几次一样，哪怕别人都谈震色变，宛若惊弓之鸟状，小小却一日三餐吃得津津有味。可现在她却做不到，做不到像爱人一样发出均匀的酣声，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小帐蓬里，小小屏气凝神的等待……
　　婆婆喘息的声音早被公公打雷似的酣声代替了。那只鸟还在叫着，一声紧似一声，小小仿佛看到它干裂的嘴唇，甚至流血的模样。夜风撕撤着账蓬，像饥饿的狼群发现了美味，兴奋而怪异的声音令人发颤。小小缩在被窝里，她摸出手机试图用光线吓跑这群怪兽，连同她心底的阵阵寒气，手却抖的厉害，好不容易才看清零晨二点，这一刻她再没了睡意，思绪在夜空中飘出很远很远……
　　“你好吗？是睡了还是仍在工作？余震把我‘摔醒’便再也睡不着了，每天从电视上看你忙碌的身影和日渐消瘦的容颜，就有说不出的担心与焦虑，可我却不敢打扰你，哪怕是一条提醒你多注意休息的短信！只一遍遍在心里默祝你——平安健康！”
　　小小注视着手机正显示发送的图样，尽有说不出的难过。这是小小第一次在半夜发短信——给远方的文友，她一直冲在抗震救灾的第一线，这一刻她又在哪里？小小猛咽着溢出的液体，将目光投向了黑沉沉的夜空……
　　“醒醒，起床了！”爱人摇着睡眼迷离的小小，眉心写满了疼爱。
　　“还说惊醒？地陷了你还在梦里跳嘣嘣床吧！”
　　小小揉着干燥的眼睛，谁跳还不定呢？她心里想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爱人深情款款却满脸倦容，眼睛里血丝还没褪尽，嘴唇裂开了细细的口子，他好久没在家过夜了。从地震发生的第一天开始就住在学校，他在一所中学任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却格外尽职，昨天警戒解除他才回来的。他太累了，比家里所有的人。

　　小小没事人一样洗漱完，吃了一点剩饭就匆匆赶车去了。从到机关帮忙的那一年开始，小小总是提前到单位，虽然谁值日写得明明白白，但打水、扫地、擦桌子却常是她一个人干，小小干的安心，尽力。直到她正式办了手续，这个习惯也没改过，今天依然如此！

　　这是一幢七十年代初建造的普通楼房，因建在临街，下面汽车驶过楼上的人便能欣赏到“轰隆隆”的汽笛声，若有一个稍有重量的人在楼上走动，整幢楼都会跟着晃三晃。这座楼早在几年前就已鉴定为危房，但至今还有百十号人在里面办公。小小的办公室就在三楼。

　　小小进了大门，楼道里干干净净的，早被门卫王师傅打扫过了。在楼梯的拐角处口对口立着两个啤酒瓶，这是王师傅的佳作，也让来办事的人都清楚非常时期要非常对待。有人曾笑着问老王，这是你的地震仪吗？老王只憨厚的一笑，他是那种默默干事不善言语的本份人，大家有事没事总喜欢和他搭讪。

　　“小小总是第一个，昨晚怕了没？”老王见小小进来，乐呵呵地问。

　　“好得很，今天又活着见到您了！”小小边开玩笑边向楼上走去。

　　工作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就是多了些防震的通知，防震的会议，防震措施。其实对余震的恐惧心里才是最大的工作。每个人都是惊恐状，随时做好逃走的准备，包不离手，也不错过任何一条手机短信。除了有关余震的消息，更多的是朋友问候、祝褔的话语，而这一刻每一句话都让人激动，令人心碎，使原本慌乱的心更加不安……

　　这是一个平静的早上，时钟在大家的忙碌中不知不觉指向十二点。小小木呆呆看着同事一个个急匆匆走出办公室，手里捏着包却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半晌，她才清醒过来，小小一个箭步冲出屋子，差点撞翻了走在她前面的小马。
　
　“没摇呀！跑什么？”小马一脸迷惘。

　　小小笑笑，很不自然的那种笑。办公室是万万不能留的，说不准下一秒钟活埋的就是自己了。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太阳很毒，街上行人却很多，有的匆匆赶路，有的踌躇不前，也有的走走停停看天气观行人从容不迫……。路上的柏油湿露露的，好像刚铺上似的。小小推着自行车走得很慢，是柏油粘住了车轮？还是想让太阳温暖她不胜寒冷的心房？从她的表情中是看不透的。小小漫无目的在街上溜达着，她不敢回家，她更害怕回家（两次大的余震她都在家里），爱人在学校是安全的，孩子在婆婆身边也是安全的，只有她，该去哪里？

　　“买一点吃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呆一会就去上班吧！”

　　“哪里安全？”小小自问。看着亲人朋友的短信，一股酸酸的味道涌上心头。

　　半小时之后，小小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扇着发烫的脸孔来到花鸟市场，除了大蓬里依旧摆放着诸多品种不一的花卉之外，在露天摆散滩的人屈指可数，在这里转悠的人不及平时的一半，若大的市场显得冷清了许多。小小顾不了那么多，她径直向市场东面的那个馄饨摊位走去。

　　这是由一对四川父女摆的摊。父亲个头不高，两撮山羊胡子像贴在唇上一般，见人总是笑眯眯的，胡须就跟着一上一下的翘动，整张脸便生动起来，也亲切了不少！父亲常年被一条白色的褂子裹着，这可能是别人给的或一个不入流的裁缝做的，套在身上宽大了许多，显得父亲更加瘦小，一点也不像个老板，反而像个营养不良的大男孩。女儿却天生的福贵胚子。胖乎乎的脸蛋水萝卜似的又白又嫩，她眼睛很小，不仔细睢定是辨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小姑娘话不多，只知道闷着头干活，既使客人多的坐不下，她也不紧不慢的收拾碗筷、摸桌子、移板凳，却不知道说一句客套的话，但大多来这里的人都是熟客，是为了吃一碗味美价廉的馄饨，小姑娘说不说客套话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她是不是中学毕业也不重要。虽然小姑娘一天到晚套一件蓝色的学生服。

　　小小穿过一个又一个摆小吃的摊位，什么呱呱（一种风味小吃）、面皮、漏鱼、水煎包、小笼包、荷叶饼、菜加饼……真是应有尽有，看得直流口水，可小小却情有独钟。

　　若在平时，小小定要左看右看，虽然不吃也要过足眼瘾。而今天，她无心也无意看这些的，她只有一个目标——吃一碗油泼鸡丝馄饨，她仿佛已闻到了那种独特的香味，看到了红色辣椒油在碗里跳着舞向她招手的小样！小小咽着口水紧走几步，一想到转过前面凉皮摊就能看到，心里就无来由的兴奋起来……

　　上天真的好残忍！当一个人希望越大，他就变着法让你尝到失望有多大的滋味！小小转过那个简陋摊位，眼前却呈现出意想不到的景致——全部的桌椅板凳被一个已褪色的绿色油布盖着，而那对父女却不知去向。刹那间，欣喜之色定格在小小慢慢扭曲的面孔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可笑的想大哭一场，大喊两声……

　　“别等了，避震去了！”不知站了多久，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冲她喊，还招着手示意她快些离开，好像那儿就要塌了似的。那一定是旁边的凉皮老板，小小见过他的，一位和蔼可亲的本地人。

　　太阳又加了几分猛劲，小小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小小如丧家之犬一样在街头徘徊着,她茫然不知所措，只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陪着她。街上人来车往，但小小却如进了荒芜的沙漠，孤独，浸心润肺的孤独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恐慌压得小小喘不过气来。她走到楼下怕楼倒，走到桥上怕桥塌，停止不动怕地陷……！哪儿都没有她的地方，哪怕只是歇息片刻！

　　小小不停的走。她泪流满面。

　　“你好吗？”

　　看着朋友刚发来的短信，小小哭得更欢了，这成了她解压的出口，也成了她在大街上如此“淋漓尽致”的借口！就这样，小小从东桥头一直“风光”到西关里，直哭得肝肠寸断……

　　“压抑和痛苦让我们变得丰富起来，别拒绝它，有泪就尽情流吧！只要我们活着！”她怎么回复朋友的已不记得了，但朋友的话却牢牢的镶在她的心里。

　　是啊！活着就好！

　　小小仿佛注了起死回生素，突然间来了精神，她毫不犹豫的进了一家面馆，要了一大碗面外加两个鸡蛋……

　　时间的指针在平静而又紧张的工作中指向下午四点，小小将头深深的埋进电脑里，忙活着一些简单的数字自由组合的产物。
　
　“摇了，快跑！”同事声音未落人已冲到门外。小小条件反射一样扔了手里的一沓纸也向门外跑。

　　顿时，楼道里混乱起来……

　　当小小捂着心口冲出机关大门的时候，大家早已站在当街，就连那个平时走路一摇三晃的孙头也笑呵呵的望着她。

　　小小傻眼了！“难道下一个被埋住的是自己？不会的，我福大命大！”她喃喃自语着，揉了揉有些潮湿的眼眶，抬眼望向办公楼……

　　“进呀！愣着干嘛？”

　　有人搡了一把。

　　十几分钟之后，小小便随大流又进了办公楼的大门。小小走得很慢。是腿抖得厉害还是想万一再震就第一个跑出去，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十几天来，从这条楼梯上上下下跑过多少次，她无暇顾及，只是浑身发软直冒虚汗,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虚无缥缈，疼痛交加。

　　小小也搞不懂是怎么坐回位子的，想想平日里预演过的一些避震方法，只可惜临场时，除了慌乱连逃跑也是最后才反应过来。

　　小小抚弄着手提包的带子暗自失笑。最近在机关大楼里有一道别样的风景——女士进出包不离身，上厕所也不例外。后来才知道一个天大的密秘，因为在包里全装着身家幸命。什么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金脚链、存折、银行卡……。再后来，小小也将唯一的一条项链转移到乡下的平房，爱人说即便出事也很容易就挖出来了。

　　想到这些，小小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跑呀——又震了！

　　小小的笑容僵住了，她只听到屋子里的档案柜“噼啪”作响，桌上的液晶电脑晃荡着，似乎一眨眼就能把显示屏折断。眼看同事跑得无影无踪，小小却紧紧抓住椅背，跑还是钻到桌下？她面部的血色全涌进大脑，心里却清醒的知道——这下走不出去了！顿时，一对晶莹的珠子夹烂在睫毛间……

　　“小小，你咋不跑？小小，太过份了，小小……”

　　不知过了多久，领导对着瘫软在桌子下面的小小劈头一顿指责，全不顾她的可怜模样。

　　小小捂着脸跑出了机关大楼！

　　当她止住泪水平静下来时，是站在一家DVD出租店门口，这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门中央摆放着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正播报刚才的地震消息。

　　“四点四十七分，汉中市发生五点七级余震。”
　
　　汉中，小小心里一惊。她好不好？那个未见过一面却视为知音的姐姐。小小立马取出手机，输入号码刚要拨通却又压掉了，如果她此刻正在撤离，自己的电话岂不害死他，不能打，万万不能打的。

　　“你还好吗？我还能不能见到你？”小小看着短信发送的提示键，双眼再次模糊了。

　　“我很好！你要谨慎避震，坚强的活着！我为你祈祷，为你祝福！”

　　还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令人动情，还有什么比活着更有意义？小小泪如泉涌，但她的脚步却异常有力，仿佛敲着锣鼓迈向家的方向……
[ 本帖最后由 絮儿飘香 于 2009-4-9 16:2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