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的故事

伯父的故事
春恨秋悲，我常常这样在文字里拭泪。少时看曹公笔下的红楼梦，觉得黛玉妹妹实在有点脆弱的教人跌眼，葬花也能葬出伤感出来，难道她真的不知道花谢花还会再开吗，抑或不知道春去春还会再来呢？我有黛玉妹妹那么大的时候，伤悲也是有的，只是没有悲到常常吐血的地步，眼泪也是有的，只是那时候我的眼泪流的是少而又少的，不到万不得已过不去坎的那当儿，我是不会流出泪来的。
可不知何故，越长越不争气，现在常常流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年少时的岁月里有许多该落泪的场景没有用眼泪去铺垫，所以彼时亏欠下的，此时上苍要我全偿还它了。
想一段人世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在这个三月春天的渡口，我尝着我明眸里水的味道，这水如呜咽中的小河，缓缓饮泣，和我湍急的思念，失却了速度的比例，于是我的情绪失调，连驾驭眼泪的能力都没有的人，也许真的是缺心少肺的人，我这样给自己的人格定位了。我为思念一个人却不能落下足够补偿欠他的眼泪，在这个春天里，我内疚，为我的伯父。想他的时候，我该怎样才能放肆到有恃无恐的哭泣一场呢？在苍白的纸间，我锁着眼泪，却锁不住伤悲，他的故事，在人间，我记在纸间的笔墨里。原谅我的冷酷，伯父，你知道我是个从小就没有眼泪的孩子，在你的眼里。现在，我也是用蘸着的墨水来代替我的泪水的，您要是泉下有知，明白我的心就好了，我的眼泪不管是怎样的少，可我终究是想你的，爱你的，没有忘记你的好，把你一直藏在我脆弱的灵魂里的。
伯父在我的印象里是深而又深的。他个头不高，长的像极了我的祖父，长脸，皮肤黝黑，他的相貌最大的缺点是遗传了祖父的歪八腿，老家的土话叫圈杠腿，也叫罗杠腿，为这个特征，他小的时候常常被人笑话。听父亲说，伯父小的时候，祖母因在生我大姑姑十二年后才又得子，因此对他倍加溺爱。尽管他长的并不好看，但是在我郭氏一门的家族里，长辈里，人人都很疼他。关于溺爱他的故事，我听三姑姑在我小的时候就讲过一次，说大伯六岁的时候，正是好玩好动的劲头上，祖母为逗他开心，叫我那做西医的祖父在下班回来时特地跑到十几里路的街上去买了一头小猪给他玩。我问过三姑姑 ，怎么玩法？她说，把猪放在门口的小路上，拿根绳子给他，叫他去追赶猪，追到叫他把猪捆起来，带回家，奖励他吃油饼。在那个年代，油饼就是好东西，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但我们家是吃的起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家的家道殷实，是地主，有很多田，再加上祖父会行医，生活是很富裕的。伯父为了吃油饼，拼命的跟在小猪后面追，，他在前面跑，后面就跟着一群人在笑，他们除了笑我伯父顽童年代里的天真外，主要还是笑我伯父跑起路来，那歪八腿的姿势，很逗。只是他们不知道，幼时作为逗出乐趣的歪八腿走路姿势，在伯父成年后，却是他的悲哀，因他的这个身体缺憾，造成他终身没能娶到媳妇。

我小的时候，也常常偷笑过他走路的姿势，可是当我稍微懂事一点的时候，就不再笑他了。甚至有一次，看到村里的一个小伙伴在他走路的时候，躲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的，我竟然冲动的和那个比我大一岁的男生狠狠的干一架。我在他毫无防备的坏笑时，冲到他后面，举起我割猪草的镰刀柄就是一下，狠狠的对着他的头，敲了一下，敲过之后，就和他拉起了丝瓜架。尽管后来我被他按在地上，但他由于被我先发制人的擂了一下，终究还是哭的呜陶陶，而我没哭，心想，谁哭谁就是孬种。因为和这个男生干架，傍晚的时候，我从田里回来，篮子是空的，割到的猪草都被那个男生扔到河里漂了，当然，他的篮子也是空的，我也以其人之道还了其人之身。于是我那个晚上因为提着空着的篮子回去而被父亲打跪在了地上。他知道我跟人家打架的事情，是那个男生的父母到我家告状的。那男生的父母说，你家的这个痴子好好的就打人，看把我们家的牛子打的，身上全是伤。我小的时候性格内向，很不讨父亲的喜欢，常常不说话，在他火暴脾气的面前。因此他老说我脑子有问题，他这样说了，全村的人知道了，便都给我起了个绰号，痴子。姊妹当中，也都嘲笑我是个痴子，大概是我尝到了被人嘲笑的个中滋味，所以我在看到有人嘲笑我伯父的时候，便做了一次冲动的事情，干架，为的也就是泄恨吧。干架的故事，发生在我八岁那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上学，妹妹却上了，原因也就是父母和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个痴子，痴子念书那不是笑话，父母把我当残废孩子养着。伯父在我年幼时候的记忆里，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深仇，不过是老实厚道的大伯和我那火暴脾气的父亲没有共同语言罢了。大伯在我小的时候，他一个人做一个灶台，没和我们吃一锅饭，正常情况下，他是不管我们家的事情的，也很少和我的父母说话。但在我九岁的那年，九月山茶花开的时候，他和我父母说话了，准确的说，是吵架了，是为我吵的。
那年九月开学的前一天晚上，伯父端着一碗山芋稀饭，站在我家的门口，问我父亲，明天就开学了，你还不把大丫头送去念书吗？父亲一边坐在院子的小方桌子上吃饭，一边说，我哪来那么多的钱往水里扔，你看她这样子能念书吗？九岁了，连手指头有几个都数不上来，还是让她在家挑猪菜吧，家里那么多牲口，都去念书，没人搭手干活也不行，他妈身体也不好，我一人也不是龙，扛不了那么多事情的担子。大伯说，你没让她读怎么就知道她不能念书，你不睁眼看看，跟她一样大的孩子，哪个没去念书，就是个痴子，你也让她念个小学毕业，将来也不犯难，起码上街买东西会算帐。为这句话，父亲和大伯吼起来了，就你知道说，你怎么不拿钱给这个痴子念，真是哪辈子没做好事，养出这个晦气的丫头出来，你要送你送他去，我是没脸送她去上学。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不仅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而且还是个特爱面子的人，他怕送我去上学给他丢人，用他的话说，我们郭氏一门人祖宗十八代都是读书人，偏偏到了我父亲这一代赶上文化大革命，家道中落，成分不好，害的父亲一字不识，他老人家曾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偏偏家里出了个痴子，这真是让他丢尽了颜面。从我呀呀学语的时候，他和母亲就都觉得我跟正常的孩子不一样，听母亲说，我两三岁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在没人的时候自言自语，或是托着腮帮发呆，而有人的时候是从不说话，家里人努力的逗我说话，我却连一个音都懒的发。哭的时候也很少，被打的次数很多，却都不哭，也不闹，像个木雕神。我小的时候的种种迹象都证明我是个脑残的，大伯也是和他们一样认为的，但是大伯终究是慈悲的，他不忍心这个痴子就这样受罪下去，况且他无媳妇，无亲生所出，尽管有男女偏见，但他要比父亲疼我，在他的眼里，即使是个痴子，也比没有儿女好，好歹也是郭家的半个香火，所以他在那个九月山茶花开的季节，牵起我稚嫩的小手，跨过村里的一座小桥，送我到桥那边的一个小学里读书了。
我记得我上学后第一天回来，伯父问我学校好吗？我说好，就是感觉老师很严厉，会打人。伯父说，念不上来书的人，老师会打的，你要是念上来了，老师就不会打你了，他这样鼓励我。我那次记住了大伯的话，念上书就不会挨老师打，所以我很用功，上课从不走神，眼睛总是盯着黑板和老师，课堂上从不去想跟课堂上无关的事情。许是我在家里被父亲打怕了，他每次打我都打我的头，说你脑子不好，就打你这个脑子，我被他常常打的一楞一楞的，越是楞着不敢跑他越是生气，打的越凶。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要好好读书，我读书的目的很简单，书读好了，就会少挨老师的打，回家也会少受到羞辱。刚上学的那几天，父亲在我回来的时候，问我，痴子，今天在学校有没有挨老师打呀？我说没，我作业没做错，老师不打我。父亲说，你作业没做错，是不是抄人家学习好的呀，我说没有。后庄的亮子挨打了，他抄人家的作业被老师发现了。父亲不相信，跑去问人家，结果亮子父亲说，你家的那个痴子不会做作业会抄，抄的一题不漏，等考试的时候，没人给她抄，看她能考几分。我们家的亮子都是自己做的，那个老师偏说亮子是抄人家的，抄还能抄错呀，这个狗日的老师，尽冤枉孩子。父亲说，我们家的这个不管她，反正她是个痴子，念上多少是多少，我也不指望她读大学。倒是你家的这个儿子，念不上来书就等着将来回家种田了，人各有命，该吃哪碗饭，老天爷早给你算好了。父亲不清不淡的对亮子父亲说，他无所谓我学习的好坏。
村里的人曾经笑话我伯父说，你家的那个痴侄女要是能念书，你就可以不娶媳妇自己能养出儿子出来了，真是没儿女的人连兄弟家的痴子都当好的。你有那钱，我说痴子大爷，你还不如留着自己存着养老呢。你把钱花在痴子身上，能得济到她吗？我伯父说痴子也让她念念看，实在不能念，明年就让她不去了，要是能念就叫他爸多供她几年，把小学念完。伯父的想法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从小就知道伯父其实是多么盼望能有奇迹出现，多么盼望我不是个痴子，可我就是个痴子，痴到吓人的地步。因为伯父送我上学时和那些老师讲在明处，我脑子有点问题，所以我的老师并没有怎么为难我，甚至在课堂上提问我，我不作声，他们也没有打我，在我上小学的第一年。由于我的年龄大，上学迟，我是没有上过幼儿园就直接上小学一年级的。
我九岁的那年，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结束后，学校开家长会，父亲和村里的小伙伴父母都去了，回来后村里就爆发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的村里人一连几天都津津乐道，我伯父更是见到人就被人逗笑的前俯后仰，他们笑的是全村里和我一个班级的小伙伴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考试的分数比我高。痴子能念书，一个班级的所有人当中竟然没一个人的分数超过痴子的，真是个天大可怕的笑话了。从此村里的大人在教训自家的孩子不能念书时，把我当成了口头禅，他们会说，痴子都会念书，你不会念呀，这书要是难念，怎么人家痴子能念上来了呢？到底她是痴子还是你是痴子呀？村里也有小伙伴和大人顶嘴说，她是朝你痴不朝外痴的人，你没发现她比我们用的时间多吗，走路都背书。我要是有她那样死学劲，比她强百倍了。你们说她是痴子，我们学校老师又没有说她是痴子，她是半痴不刁的人罢了，考个好成绩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因村里很多小伙伴觉得我比他们成绩好是因为我有死学劲，所以父亲虽然觉得我没他想象的那样痴的可怕，但是他听到这样的话，终究觉得我还是不如我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哥哥聪明的，对我终究还是不报读书成材的希望。但我大伯是很开心的，他对村里人说，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学出来的，只要能考出好成绩出来，就说明我们家的这个痴子不是真正的痴子，头脑没大毛病，顶多是有点笨罢了。笨鸟先飞，这是古话，可我从小到大，就是比那些正常孩子飞的高，飞的远，真是气死他们，谗死他们的眼睛。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们，每一次学期结束看到我拿优秀生奖状回去急了就会用话堵我，你不就是个朝你痴，不朝外痴的人吗？我坏坏的反击他们，痴子也比你强，有本事就比痴子学习强，这个本事你有吗？我这一说，他们就气炸了。于是他们会成群接队在我背后故意喊道，同学们，我们要向痴子看齐，学习痴子好榜样。有人喊就有人笑弯了腰，痴子是他们的永远笑话，在那个陪伴我长大的朴实封闭的小村子里，而我总是在他们的笑话里制造笑话给他们看。现在感念起大伯的好，觉得他什么地方对我好也比不上他送我上学，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好，让我证明了一个痴子比正常人强，这样的机会让我终身受用，不活在被世俗人眼光摧残我人性扭曲的悲剧里。鲁迅说，众口铄金，击毁成销。幸运的是，那么多的人在我的童年里用世俗的恶毒语言摧残我，我竟然还能躲过命里的这场劫难，从一个受尽伤害的无助女童成长为一个有健康心智的女人，我如何能不感念伯父的好？！
伯父在我的眼里，是个善良的人，在村里人的眼里，他也是个老好人。伯父读过书，明事礼，写的一手好毛笔字，为这，村里有红白喜事的人家，都要请他去帮忙。他是有求必应，从不打人背口。早年土地未分到户的时候，他在大集体生产队里做过会计，人缘也极好。听村里的一个老人讲，有一个妇女在有一次生产队里因怀孕小产，不能上工，队里不允许请假，还是伯父替他求了情才准了。可是不上工在那个年代就没有工分，分不到粮食，伯父可怜他们一家老小七八口，便把自己的工分给了他。为此，在我伯父四年前去世的时候，那个老人还在伯父的丧礼上和我提到他的好，说一想到这件事情，在那个荒年年代里，就忍不住流泪。
伯父是2005年的时候去世的，他过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阁。那一年，我刚好从老家的刘老庄中学调动到清浦区和平镇的明强中学。我在刘老庄中学教书的时候是没有编制的，薪水也很低，无法维持两个妹妹上学的开支。那一年二妹大学还没毕业恰好又逢上三妹高考，经济十分的紧张，我愁的实在不想在那个学校呆下去了，可又没有出路。年龄大了，婚事未定，母亲又不让我到南方打工，说是怕我的终身大事被误，伯父也在我母亲面前说，该找婆家了，女大不中留，在外面找对象总是不放心的。我那时候是心不定，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生活的压力让我对身边的男人除了冷漠之外还是冷漠，我的心一直冷的如冰山。冷漠儿女情，除了因那时的生活压力，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一直忘记不了我那和我已经阴阳两隔的初恋男友。就在我为生活压力郁闷的无计可施时，偏又柳岸花明了，老家市区的《淮海商报》编辑在那年向我约稿开专栏，我没有题材，就每个星期胡乱的把自己的牢骚写给他当文字发表。我那时候总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且是每个星期都将大把大把的信封寄给他。一次他的一个朋友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有事，看到他的电脑桌子上堆着一大堆都是同一个人写给他的稿件，就忍不住拆开看了几篇。拆我稿件看的这个人是明强中学的副校长，姓左，他真是个有心人，把我的联系地址记了下来，后来他写过一封信给我，并且在信里留了一个名片给我，信里叫我照着名片的地址去找他。
可能是上苍总在眷顾着我，真是喜从天降。我在那年的学期一结束就立即从老家乘车到他那个学校找他，并把我的所有资料一并他给我的亲笔信都带到了他的面前。他把我推荐给了那个学校的孙加强校长，为了让我在那个学校顺利过关，在我上示范课之前，他还亲自坐阵辅导我。在他的帮助下，我在那年顺利的留在了那个学校，并且在那个学校的时候，一直蒙着他的照顾，想来不甚感动。
那年，我在应聘上那个学校之后的暑假去补课，上班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我三妹收到了连云港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叫我火速回家想办法筹钱给妹妹上学。我一回到家，就看到我伯父乐的站在门口的院子里向我招手说，真是双喜临门呀，你到好学校去了，赚大钱了，你妹妹又考上大学了，咱们家就是出人才呀。我说，是呀，要不是找到现在的好工作，我到哪去弄那么多钱给她上学呀。三妹上学去报名的时候，是我哥哥从福建回来送她去的，因我二妹上大学的所有费用都是我哥哥出的，再加上哥哥已经成家，三妹考上学校的时候，哥哥说只能拿三千块钱回来，剩下的要我爸爸自己想办法，我那时候因为刚去那边上班，工资也只能提前支到一千块钱，就这点钱还是那个和我素昧平生的左校长替我在会计处说情做担保的，想来总总往事都让我心里难以平静。我伯父素来最疼我们兄妹几个了，他一生也没什么特长，也不过是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且为人又十分的安分，庄稼人没有太多的积蓄。二妹妹考上学校的时候，他拿了一千块钱给我二妹，三妹考上学校的时候，那年家里收成不好，他是从我小姑姑那里借一千块钱给我三妹妹的，我们全家人当时都不知道，只以为是他的一点积蓄，父亲说等孩子们都毕业了，就还他。他当时答应我那做村书记的小姑姑说，等圈里的猪卖了就还你。因我姑姑家的几个孩子考上大学的时候，伯父都没拿出过一分钱，为怕几个姑姑嫌他偏心，他一直都没敢告诉她们，伯父添补钱给我们兄妹几个念书。直到他生病临终前，对这个事情，他一直守口如瓶，他不想为一点钱闹的父亲和姑姑们反目成仇，兄妹不和。他之所以没有给钱给他们，伯父在我调动工作的那一年，私下里对我说，他们哪一家子都比你家殷实，我希望你们哪家都过的好。其实侄子和外甥都一样的疼，只是你小姑姑不理解我的心罢了。
2005年的秋天十月，国庆节放假的时候，我从单位回去。因我拎着一大堆的行李，走不动，到了老家的车站，下车后我打了电话叫他去接我。他骑着他那辆破的很难看的老牌子凤凰自行车带着我，一路上和我谈心。兄妹四个当中，其实他最疼我，他说我很像曾祖父，有曾祖父的遗传基因，我曾祖父曾经是名闻乡里的晚清遗老秀才，写的一手好文章。他说，你能写文章，是你身上有你曾祖父的基因遗传。伯父在生前是每看我写一篇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都要夸我一番的。在我的所有和我有血缘关系的长辈当中，他是这个世上唯一用语言夸我的人，所以在我的心里，他也是我在这个世上所有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当中，他是唯一让我能够找到安慰的人。他在那次接我的路上说，丫头，我的钱都给你妹妹拿去上学了，我现在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天冷了，你能不能给大伯买件厚外套衣服。我当时就坐在他的车子上答应他，说，下个星期我就给你买。我那时答应他是因为下个星期就发工资了，前几次发的工资都被家里开支用了，那时候我的钱用的一直很紧张，为了供家里的两个大学生，全家人谁不是勒紧裤腰带呢。那时候我虽然进城上班了，为了节省开支，连鞋子都是穿十几块钱的运动鞋。同事问我怎么不穿的好一点，我说喜欢素面朝天，简约的美，现在想来真是郁闷。
在我所有的记忆里，伯父是唯一的一次叫我给他买衣服，也许这是他疼了我二十年里，唯一的一次奢侈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愿望，可惜我没做到。想到这件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不孝。多少年来的人生风雨，我都漠然到流不出一滴泪来，现在却在每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常常不由自主的就泪流满面。
国庆节放假后回到了学校，我便拿到了工资，我把那钱压在了我单位宿舍的床上枕头底下。那几天，我日日计划着礼拜天回家给他买什么样的款式衣服比较好，因为我从未给老人买过衣服，所以我手足无措，老是考虑着怎样才能让伯父这个已经60岁的老人满意开心。我想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给我伯父买衣服，一定要买的让他满意。
礼拜天，我早早的就坐上车往家的方向赶。可我还是迟了。就在我坐车还走在半途的时候，家里便来了电话，是母亲很慌张的声音，你伯父不行了，在医院抢救。我听了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打在我的头上。他一直身体都很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抢救了呢。我没有时间多问，只问了医院的名字，就下车改乘的哥火速赶往医院。我到医院的时候，一进病房门就看到了他老人家全身插了无数个针管，嘴上接着氧气，脚和手都浮肿的像个馒头。父亲守在里面，外面的三姑姑躲在墙角放声大哭。我问她，这个时候还在抢救，你哭什么呢？她说，抢救也没用了，医生都已经说了，治不好了，现在只是在维持他的最后一口气，连一天都难撑。我那时候不相信她的话，顾不得多说，就跑去问医生，结果答案是一样的，叫家里赶快准备后事。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我来这世间第一次也是最深的一次绝望，看着自己的最亲的人生命渐渐萎缩，却束手无策。我赶忙打电话给远在福建的哥哥，他不相信，只嘱咐我尽最大的力量救治再说。
伯父在医院里住了一宿就被医生赶了出来，医生不用药了，说留着最后一口气回家吧，在医院死不好，那么大岁数，总要在家里才好。于是我和父亲急着给他办出院手续，手续还没办完，他就撑不住了，用手极力的招我和父亲过去。我和父亲走到他身边，只见他嘴努力的张着，用手拼命的竖着一个食指，可我始终不明白他的意思，终于他用手抓到父亲的衣服，把一口鲜血喷在了父亲手里拿着的卫生纸上，接着就没气了。伯父是因农忙劳累过度而死的，身体亏虚严重透支，并没什么大病。
伯父的尸体运回老家之后，我和父亲把伯父临终前做的这个动作说给所有参加丧礼的人听，没有一个人猜出来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竖起一个食指头呢？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伯父下葬了一个星期后，村里的二狗爷从外地打工回来听父亲说了这件事情，惊讶的告诉父亲道，他那意思是还有一百块钱帐没还。若不是二狗爷告诉我父亲，伯父在过世的前两天因忙着收稻子没钱从二狗爷那借了一百块钱急用，我恐怕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他临终前说的这个意思其实是要我们给他还帐。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这一辈子从没做过半点亏心事情，村里的三岁小孩子都喜欢他，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还不忘还人家的债，记住死后不留骂名，想到这我又是何等的钦佩他的人格。

伯父过世后，我陪父亲去他屋子里收拾什物。在他那吃完中饭还没来得及清洗的灶台上，我看到了灶台上还放着他那小花碗里没有舍得全部吃完的半碗豆芽菜。那豆芽菜是他中午到村里的一家卖蔬菜的小店里花五角钱买的。卖豆芽的人在他生前去买豆芽的时候问他，五角钱的豆芽够吃吗？他说，怎么不够，够我吃两顿呢！就那他还嫌贵，平时在家里连豆芽都很少买，从田里干完活回来，煮上一锅米饭，肫烧大白菜，伯父生前就是这样节俭的生活着。
很多年了，他走后，每想起有关他的一点点细节，我都会泪流满面。伯父一生因为无妻无子，孤独走完一生；因为成年后赶上文化大革命风暴，家道中落，空有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 ；因为念挂着子侄，他把所有的好都留给了我们晚辈，自己却受尽了委屈，吃尽了艰辛。伯父的故事好象不多，我找不到理由让读他的人流下一滴泪，可伯父的故事仿佛又很多，我无法在经年累月陪伴我二十年的伯父故事里将点点滴滴都串成记忆的风铃，让晚风起的时候，就呜咽成我悲伤的音符，传达给世间的每一个跳动着的心脏，让有心的人都能感应到。他的故事我一直惆怅无法开场，此时笔墨淌进所有的记忆里，我又焦急，朋友，能否在这个寂寥的夜晚告诉我，我的眼泪又该如何收场呢 ？！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郭玉琴 于 2009-3-24 22:3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