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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又见榆钱儿串上了梢

2020-09-28叙事散文缥缈孤鸿
清明假日,和朋友一起去郊外踏青,在进入一条小沟时,隐约看见前面山坡上一片粉白的杏花中夹杂着点点嫩绿,明亮且张扬。我知道,那不是柳的绿,柳绿此时已深;也不是杨的绿,杨绿还未联成一片;也不是槐的绿,槐绿还只是如豆般含苞。我心里暗想:这样的时节,

  清明假日,和朋友一起去郊外踏青,在进入一条小沟时,隐约看见前面山坡上一片粉白的杏花中夹杂着点点嫩绿,明亮且张扬。我知道,那不是柳的绿,柳绿此时已深;也不是杨的绿,杨绿还未联成一片;也不是槐的绿,槐绿还只是如豆般含苞。我心里暗想:这样的时节,这样的绿,该是那榆钱儿的色泽吧?未及近前,便听到那片林子里传来几个小孩子的嬉闹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拉弯一棵小树的头,从上面折了几枝递给身边的两个小女孩,其中一个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从枝条上揪下几片嫩嫩的叶子,放进嘴里嚼了嚼,便“呸”的一口吐了出来,回过头对那个男孩子大喊大叫道:“哥哥骗人!这榆钱儿一点也不甜!不好吃!”说着,随手就把那一枝榆树枝用力掷在脚下。

  我走近那片林子,看到在一大片山杏树中,零散地站立着几棵瘦骨嶙峋的榆树,弯弯曲曲的枝条上,一串串绿得晶莹、绿得喜气的榆钱儿紧紧地挤在一起,似乎是在向这个世界炫耀着它们的快乐和喜悦,一点也不介意小孩子对它们的不满。

  我慢慢地走近它们,走近对我来说已是十分生疏了的榆钱儿,心头飘起的,是一首几乎快要遗忘的歌谣:“又是一年春来到,榆钱儿串上了梢……”   我轻轻摘下几片圆圆的榆钱儿,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思绪却在记忆的深处,搜寻着榆钱儿曾经香甜过又苦涩过的痕迹,那远逝了的岁月,一点一点,漫过心头。   久远的记忆里,黄土地上的苦春头,曾因榆钱儿而填满了春天的香甜,也曾因榆钱儿而品味过生活的艰辛。   曾记得小镇上有不少的榆树,学校、公社、供销社的院子里,同学家的后院里,都有它的影子,有的树身高大树冠茂密,有的却是纤弱单薄的样子。但无论是高大还是单薄,每到春来时,这些榆树都能给人们带来许许多多的欣喜和安慰。   清明前后,或许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或许是在一个炊烟飘荡的黄昏,有眼尖的孩子就会欢天喜地地大叫:“榆钱儿开了!”——所有的孩子们都坚信:榆钱儿是榆树开的花——这叫声,便会引来众多的身影一起观看:一枝枝或茁壮或纤细的枝条上,一片又一片的榆钱儿争先恐后地从一个个墨绿色的小绒球里探出头来,笑盈盈地,一片片,一串串,一贯贯,交织着,葱茏着,高擎着,以丰盈饱满的身姿,在春风里摇曳,闪烁着春天的明媚和亮丽。   还来不及仔细欣赏这春天的景致,早有急性子的男孩子如灵猴儿一般三两下便攀上了树,骑在了树叉上,捋下大把大把的榆钱儿往嘴里送,一边得意的品尝着榆钱儿清香的滋味,一边冲着树下的女孩子扮鬼脸。而女孩子们也从家里找来了长长的杆子,对准了枝桠一阵挥舞,那小小的、圆圆的榆钱儿便漫天飘洒,宛如一场晶莹剔透的绿雪般纷扬。   当吃得心满意足、齿颊间都是甜津津、香喷喷、连舌头都染绿了的孩子们一个个从树上、房顶上或院墙上下来时,手里都不会空着,他们都会撩起衣襟,兜着满满一怀的榆钱儿;女孩子们则从家里拿来了篮子、簸箕等家什,把打落地上的榆钱儿小心地拣拾了,喜滋滋地带回家,让大人做焌(qùn)馍[注1]。不多时,空气中便飘散着榆钱儿焌馍特有的香味,这时候,一家老小的脸上,也都洋溢着开心的笑意,就连手所握烟锅儿蹲在房檐下抽旱烟的老爷爷,也“吧哒、吧哒”的格外起劲。   若是留存在记忆中的榆钱儿总是如此美妙和快乐,或许我会象忽略每一个春天里的物事一样忽略了榆钱儿,而在后来的某一个晚春时节,榆钱儿的味道却开始变得苦涩起来,以至于我对榆钱儿,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那是一个久不见飘雨的春季,清明过后的一天中午,我正在洗碗,听到门外传来怯怯的问话声:“他娅娅[注2]在没?”我拉开门,看到的是一个算不上熟悉却绝不陌生的妇人——每年春天,这个看年龄我该叫婆婆(奶奶)的妇人都会来我家一趟,每次来,她手里都会捏着个白粗布的袋子,叫开门后也不进屋,只是一副很虚弱的样子站在门边,嘴里不停地叫着“他娅娅”,不停地絮叨着:“农业社里分的粮食不够吃,正月里就没吃的粮食了。可怜的我才两岁孙子,也跟着遭罪呢!”她一边抬手用袖子擦拭着眼睛,一边继续絮叨:“饥荒难过啊!我只能厚着脸皮再来讨要点吃的了!”“我晓得他娅娅你是个善心肠的人,今年就再帮衬我一把吧!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这张老脸也不想看人家的脸色啊!”从她的絮叨中,我隐隐约约知道她家住在离小镇二十里外的一个山上,家里就她和儿媳妇、小孙子三个人。生产队里总是以她家劳力少、工分低为由,分给她很少的一点粮食,即使她按天按两的算计着吃,也总是在翻过年后的二月里就断了顿。每一次她找上门来,母亲总会打开面缸,舀几碗白面、玉米面倒进她的口袋中,再拿张报纸包一包红薯干也装进去(我家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的几户城镇户口之一,吃的是国家供应粮,三个人每月的供应量一般吃不完,所以总会有节余。印象里那几年每月总会有一定比例的粗粮,有时候会是红薯干);有时候还会拿一两块烙饼塞到她手里。而她,总是在接过这些东西后,一边千恩万谢地说着一些报答的话,一边把袋子搭在肩上,把饼子象藏宝一样塞到她那已看不出本色的大襟子衣服的下面,再把衣服抻展,才回转身慢慢离开。而母亲,总是在目送她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才说上句:“这光景啥时候才能好转起来呢?”然后重重地叹口气,怅然地摇摇头。也不知是在问她自己还是在问那已经走远了的人。   这一次,我注意到那妇人手里没有拿她的那个白粗布口袋,而是怀里抱着一个墨绿色的包袱,衣服裤子上全是土,乱蓬蓬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根枯草。包袱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我当时猜想大概是她从其他人家要来的什么吃的吧,看她象个宝贝似的捂在怀里。大概是她看出我已记住了她,且表情里又带着明显的鄙夷,她赶紧讨好地对我说:“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是甜甜的榆钱儿呢!是我早上到沟里头专门折下的。”说着,她打开手中的包袱,铺在地上,那是用一块包(头)巾包着的榆钱儿。在包巾被展开的一时间,我想我的眼神肯定是充满期待的,因为我看到她在抬眼看我的时候,眼神中也是充满期待的,但我知道我们的期待是不一样的。当我看到摊在包巾上的榆钱儿蔫不啦叽的、脏兮兮的样子,也不知怎么一下子就由失望变得恼恨起来,抬起脚对着那一堆泛着青白色的榆钱儿狠狠的踩了一脚,还觉得不解气,又使劲揉踏了一下。“啪!”我头上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身子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我还没哭出声来,就听到母亲气急败坏的哭腔:“这没挨过饿的娃娃,就是不知好歹啊!”我懵怔在那里,看母亲和那妇人一起,手脚忙乱的拣拾着被我踩烂的榆钱儿,就好象在拾什么宝贝一样。及至听到那妇人的唏嘘声,竟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

  那妇人重新包起了那些榆钱儿,腾出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对母亲说:“他娅娅,真是对不住了!本想着给娃娃尝个鲜的,可你们城里娃娃不稀罕啊!我原包回去了,拣一下还能蒸焌馍,总比草根树皮好吃!”说罢,她紧紧地抱着那包袱,佝偻着身子,蹒跚着向院外走去。母亲急忙叫她:“等着,我给你舀几碗面去!”她也象牙是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依稀听见她嘴里一直叨唠着:“可惜了!可惜了!”   在母亲的训斥声中,我才明白那妇人原本是在山间寻挖野菜的时候发现了一棵老榆树,还没舍得给自己家里人摘些回去,就专门给我摘了一大包,几十里的路上赶着送来了,也算是对母亲这几年的接济的一种报答,少不更事的我却这样糟蹋了她的一片心意。母亲怒气未消地说:“你看她一身土一头草,肯定是直接从沟里摘好了榆钱儿就直接赶来的。你也不想想,她一个身子单薄的老人,咋从那大树上摘这么多的!”也是从母亲的训斥声中,我才了解到在青黄不接、饥荒难度的日子,能吃到榆钱儿还算是幸运的,多数人只能剥榆树皮、挖榆树根磨成粉来充饥的,有不少人,因为饥饿难捱,吃了难消化的榆树皮粉腹胀而死……

  后来,再没见那妇人到我家来过。而我,从此以后也不再吃榆钱儿和榆钱儿焌馍。在我的意识里,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和榆钱儿有关的物事。却没想到,这样的一段陈年往事,在许多年后的一个晚春,被偶然出现在视线里的一抹新绿勾出……

  孩子们嬉闹着从我身边跑过,打断了我的回忆。看起来,他们都已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了林子以外,有新的物事引发着他们新的兴趣。我想,他们体味不到榆钱儿的清甜,是因为他们的生活里有太多甘甜的缘故吧。他们应该是幸福的,但他们同时也是有缺憾的,至少,他们的梦境里,没有飘过榆钱儿的味道,没有飘过春天的味道,尽管,那味道只是简单的清甜。

  [注1]:焌(qùn)馍:一种民间吃食,用榆钱儿、槐花、苜蓿、洋芋等拌少许面粉,放在笼屉里蒸焖,熟好后可直接食用,也可放油和其它调料回锅再炒。
  [注2]:娅娅:本地对姨姨的称呼。

[ 本帖最后由 缥缈孤鸿 于 2009-4-12 23: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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