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黄埔军校走来
2020-09-29叙事散文田瞳
在张掖城一条偏僻的小巷深处,我见到了那个从黄埔军校走来的老人。我望着这位年近九十高龄的老者,宛如望着一部尘封的历史。历史的烟尘早已落尽。今天,新中国的脚步已经走过六十个春夏秋冬。我们站在今天回眸历史,黄埔军校这个名字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了。现
在张掖城一条偏僻的小巷深处,我见到了那个从黄埔军校走来的老人。
我望着这位年近九十高龄的老者,宛如望着一部尘封的历史。
历史的烟尘早已落尽。今天,新中国的脚步已经走过六十个春夏秋冬。我们站在今天回眸历史,黄埔军校这个名字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了。现在来想象一下,昔日从黄埔走出的军人,能够走过漫长的历史到达今日的,还会有几人尚在世间呢?
我面前的这位老者,便是今日尚存的一个真实的黄埔旧人。而当我怀着惊异的心情面对着这个昔日的黄埔军官时候,望着他那枯槁瘦弱弯腰弓背的形象,却怎么也难以与那曾在中国历史上显赫一时的黄埔军校连接起来。
然而此人确确实实是黄埔十七届的一个正牌士官。
这个昔日的黄埔骄子,原是来自河西走廊中部的一个小村庄,那地方今天的地名是甘肃省张掖市甘州区三闸镇更名村。
他的名字叫张美吾。
远在八十年前,张美吾的家庭是贫苦乡村里首屈一指的殷实富户,家有良田百亩,牛羊满圈。因而,他得以从小就能在乡村里上私学,十来岁时又到张掖城里读官办的小学,接着又升到张掖中学。可以说,有了这样的根基,当是他后来迈向黄埔的前奏。
小时候,他原先的名字叫张九成,是在乡村里按照家族的辈份排的。而后既然进到城里读书,就是想改换门庭出人头地,腾云驾雾一飞冲天。学校的先生收了他家送上的礼品,笑呵呵捻着白胡子思吋了一阵,便给他起了这个大号——美吾,显示出他不同一般的身价。他那颗未脱稚气的心也从不安分,中学没读完就离开学校,跑到兰州去了。他要去大地方闯一闯。
那年张美吾17岁,只身到兰州,想挤身省城的学校。因是春天,没有学校召生,他在旅店里住了一个月,带的钱也花光了。正在无路可走时,忽然看到报纸上登载了黄埔军校西安分校在兰州招生的消息。那时,国民党在西安设有黄埔第七分校。机会就这样从天而降。张美吾毫不犹豫就到东校场去报了名。考试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语文、算术和口试。他本来只是想碰一碰,没想到竟一举考中了!
张美吾从河西走廊农村一跃挺进西安黄埔村,成为黄埔军校十七届士官生。
黄埔村在西安城南的终南山下。那一届学员总共有三千多人,分作三个总队。其中一个总队来自甘肃兰州,有1200人,分三个大队、十二个中队。张美吾分在一大队一中队。
接下来就是严格而紧张的军校生活。张美吾在步兵科,士兵待遇,天天是不间断的操练、上课、野外动作训练。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张美吾在课堂上长知识,在训练场上长身体。一年又一年,不觉在终南山下度过了三个春秋。
1941年7月,张美吾在黄埔军校第七分校毕业。这时他已是20岁的健壮青年,身个儿挺拔了,胸脯挺高了,神采奕奕,英气勃勃,成了一个标准的军人。
一身戎装的张美吾走出军校大门,从辽阔苍茫的大西北来到了浪涛滚滚的长江岸边。湖北襄樊,国民党正规军191师驻防的城市。师长邹家斌,乃国民党大员张治中的女婿,可想该部必是国军的一个王牌师。张美吾踏进军营,即刻成为191师142团3营8连连长。
黄埔毕业的士官,一出校门就是连长官衔。20岁的年轻连长,该有多么帅气!回想当初张掖城里学校的老师给他起的名字“美吾”,真是恰如其分!
好事才刚刚开头。一个月后,新连长到师部集训,师长一眼看中了张美吾,当即任命他为师部警卫连连长。警卫连的职责是守城防,护卫师部,警卫连长该是何等的威风!
那时,侵华日军正大举南下,已经打到河南、安徽一带,离湖北不远了。驻防长江沿线的部队如箭在弦上,处于临战状态,随时准备抗战迎敌。
然而,张美吾并未等来抗击日寇的机会。他当上警卫连长不久,恰逢新疆哈萨克叛匪暴乱,191师奉命调往新疆,稳定西部边陲。部队哗啦啦开向了大西北。
火车过了兰州,轰轰隆隆穿行在千里河西走廊。三年前,张美吾离开家乡奔赴兰州,就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现在,他已是一个带兵的青年军官,踌躇满志回来了。车过张掖,张美吾扒在车窗前,睁大眼睛眺望家乡的土地,不免心情激荡。可惜军列并未停车,张掖城北的村落一闪就过去了。
部队进疆,没多少天就与叛乱匪帮接上了火。张美吾跟随部队转战玛纳斯、经河、乌苏一带,马不停踢东征西讨。几番激战之后,叛匪溃不成军,化整为零,遁入苍莽的山中。
随着季节的转换,大西北严酷的冬天来到了,大雪以不可抗衡的威势封盖了山川大地。其时部队正转战在一台、二台的山中,雪把山里的沟壑都填平了,人或马跌进雪坑里就出不来。那些哈萨克匪帮依仗着熟悉的地形,骑着骆驮神出鬼没,忽东忽西,常常出其不意地施放冷枪,闹得国军部队晕头转向,每日都有小的伤亡。就是在那境况下,张美吾也碰上了,还没看见叛匪的影子,臂上就中了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冷弹,霎时血染征衣。
张美吾被送进了乌鲁木齐医院。好在那伤也不重,一个月后就完好无缺地出院了。张美吾出院后没有再上战场,他接到命令去甘肃高台接新兵。这时候,因为在战场流了血,他已晋升为营长了。
甘肃高台,是张掖市最西边的一个县(当时隶属于酒泉专区),正是张美吾的家乡呵,高台离张掖不过百里之遥。
张美吾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河西家乡。
那时候,国民党为了扩充兵员打内战,到处疯狂抓兵。张美吾此次到高台接兵,其实接的就是在河西走廊一带抓到的壮丁。那一次,张美吾在高台逗留了半年之久。那期间他也看清了老蒋在西部的军队尽是乌合之众,没有什么希望,他也不想去军营卖命了,只怕在军中混下去没有下场。接兵一完,他说要回家看看,就写了个条子,托同伴带回去,而后一路向东,直接回到了张掖家乡。
张美吾回到家后,去县城拜访县长陈帮启。以前在部队时,张美吾和陈帮启曾有一面之交。两人谈话之间,张美吾流露出厌倦军旅生涯之意,陈县长也趁机劝他留下来,当场许诺任命他为县自卫队大队长。
从那时起,张美吾再未返回部队,就在张掖县当了自卫队大队长。县自卫队有二百多人,张美吾手下有这一队人马,身上带着四把手枪,很是风光了几年。
岁月匆匆,风云变幻。1949年9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浩浩荡荡进军大西北,兵临河西走廊。张掖的地方官闻风丧胆,纷纷向西逃跑。张掖和平解放。张美吾没有跑。解放军进城后,对留下的旧人员进行登记。新政府并未难为张美吾,让他召回散去的部分自卫队员,组成武装部,而后责令他回家去种田。
张美吾的人生道路就此大转折。
可以想象,从此后张美吾的生活就无可挽回地陷入了低谷。好在他家在城里有一院房子,他就在那儿弄了一台织袜子机,以织袜子维持生计,过起了平平淡淡的生活。不知不觉一年一年过来,就到了1958年大跃进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在那些年月里,张美吾被社会潮流推涌着,在祁连山下做过石膏,到梨园铁厂炼过铁,后又转到糖厂。随后是难忘的1961年,空前的灾难席卷而来,全国人民一起挨饿,糖厂下马,张美吾回到农村当了农民。
1966年,又一场迅猛的风暴震荡中国大地,文化大革命风雷滚滚!张美吾的家庭是地主成份,加上他自己的那段历史,不可避免地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大会批斗,戴高帽子游街,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张美吾倾刻间跌进了人间地狱。
当初,张美吾在自卫队当大队长时,曾娶了一个兰州女子为妻。这么多年过来,前几年风光后几年潦倒,那个老婆一直跟着他熬过来了。可到了这时,文化大革命如雷轰顶,张美吾天天挨斗,老婆再也撑不住了,终于弃他而去,偷偷跑掉再无踪影。二十年的夫妻,那女人竟也没能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张美吾只落得孤身一人,如一粒沙子遗落在乡村的土地里。
张美吾的村子是一个闭塞的地方。文革结束后,政府平反冤假错案,张美吾在农村里却一点也不知道。等他听到讯息,找到城里时,县上的平反办公室已经撤消了。
直到1979年,张美吾终得平反,摘掉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他返回城里,在街边摆了几年小摊。后来,他到一个养殖场看大门。1995年养殖场倒闭,那时张美吾已是75岁高龄的老人了。他孤身一人,不得不四处奔波,帮人家看守工地,或是找点零活,挣点钱养活自己,其境况可想而知了。
张美吾生于1921年,而今已是年近九十的老人。我费了好大周折找到他时,正是一年将尽,春节即将来临之际。这老人住在城市边沿地带一条偏僻小巷深处,一个破旧老院里的一间平房内,那房子存在的年月大约和张美吾的岁数一样不相上下。前两天落了一场雪,天气异常寒冷。老人的小屋里倒是暖融融的,红彤彤的炉火映照着老人多皱的脸庞。现在张美吾的生活费用全由政府供着,每月有240元低保,还有200元生活补贴,一个人的吃喝用度基本上是够了。快过年了,前一天街道上刚刚来慰问过,送来了过年的大米、肉食和现金,还有一床新棉被。
我的采访勾起了老人久远的回忆,引着他从漫漫岁月里又走了一遭。其实,张美吾青年时代毕业于黄埔军校之后的军旅戎马生涯,不过只有短短的一两年,他的大多数岁月是在平淡中过来的,因而他身上并没有多少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的故事。老人回顾着漫长人生的经历,一遍遍叹息着说:那年到高台接兵,不回家来就好了,新疆解放时,他那个部队起义,后来全部转到生产建设兵团农七师,成了军垦战士,他如果不离开部队,至少也是个团级。这真是造化弄人!人生路上一步走岔,就改变了一生的故事。可在当时,谁又知道前边的路通向何方呢?
我凝望着眼前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怎么也难以与当年的黄埔军校连接起来。我想象不出那个英气勃勃的警卫连长在大西北广阔的土地上纵马驰骋的样子。我印象里更多的是这老人近六十年来走过的坎坎坷坷。看来人是能适应各种生活的,命运把你摆在哪个位置上,你就能在哪里迈出自己的脚步。
这就是我向读者讲述的一个黄埔老兵的故事,他从历史上显赫一时的黄埔军校走来,走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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