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晚风中（修改稿）

三月的晚风中

汤如浩 　　
　　真好。 　　夕阳在山，殷红的色泽涂抹西天的画布，勾勒出缤纷的画面，它俨然是一位画技高超的画师，而且自信得厉害，连一点谦虚的表示都没有，兀自旁若无人地勾勾划划。祁连山的轮廓隐隐约约，无限地绵延开去，漂浮的云朵是有意在玄虚吧，遮挡了莹白的厚厚冰雪，只偶露峥嵘，是为了让人感受一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艺术效果也未可知。细细的凉风吹拂，是婴孩般娇嫩的小手抚摸面颊，撩拨肌肤，有说不出的温柔和惬意。泥土潮润，小巷静谧，小院沉寂，出没着悄无声息的狸猫和花狗，它们肯定懂得不言不语带来的无限美妙，绝不愿意率先用自己粗糙的喉嗓，打破这样宁静安详的黄昏。 　　应该说，这样的黄昏的出现是一件颇为奢侈的事情，不光是我，连猫狗也不例外，悄声悄气，都懂得怜惜呢。正因为如此，多年来，我已经彻头彻尾地臣服于寒冷而萧瑟的春天了，对于温暖和煦的春风，希望或者念想，无非都是心底暗暗涌动的极为渺茫的东西罢了，是没有光辉的前途而言的，即便有，也当作奇迹。此地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度，注定了无法真正享受那么明媚的春天的。河西高原的风霜雨雪，不只在隆冬，而且会在阳春的三月，也不期而至，会将那些偶然出现的亮色东西覆盖得面目全非的。所以，珍惜这样少有的大好光阴，不止为了留存，更主要的是，可以让自己走向另一个季节时，多一份回忆和眺望的。 　　两三天前，忽然下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天地昏暗，寒风凛冽，那样子的疯狂至今记得。头一天的半夜里，忽然就听得见狼哭鬼嚎的声音，心想：要下雪了。果不其然，窗玻璃不停地呜呜鸣叫，还有细碎的砂石土粒不时拍打，和在一起，是疯女人的哭声，带着几分狰狞和可怕。屋顶上的铁皮穹顶，噼里啪啦，随着风势或大或小地敲击屋顶，似乎在炫耀它的强悍，一点儿不让人安神。大院里的松树柏树，因为小，嘎吱嘎吱，发出痛苦的呻吟，肯定是被狂风给吓懵了，连声音也是包含着些许的胆怯和心虚，时隐时现，时大时小，有些凄厉的意思。雪花被裹挟在狂风中，是没有归宿的过客，没头没脑，到处乱蹿，还会将我伸出窗口观望的脑袋已在往外拽，似乎和狂风是一伙的，其目的无非是向我炫耀它们合伙的威力，既然如此，那么，我乖乖呆在屋子里好了。一夜里，我恍恍惚惚，听朔风的恶作剧，想象雪花之巨大，会不会在我的意料之中，整个苍茫的大地，又该是千里冰封了吧。于是乎，关于河西高原苦寒之地的感慨，就格外的繁多和深切。 　　早晨起来，不出所料，果然雪厚及踝。气温也陡然降到了零下二十度，棉衣棉鞋是必不可少的，我于是自然而然成了臃肿的狗熊。孩子们早就动起手来了，搓手跺脚，铁锹和扫把在翻飞，莹白的白雪上晃动的是蓝色校服的身影——又该清扫积雪了。七点钟，天还有些暗，有几个孩子正弓着身子用板凳在推搡积雪，一二三，喊口号，为的是整齐和干净——每当积雪厚积的时候，这是我们常用的方法——空气里有一些白色的雾气在漂浮——天太冷了！我大声问：冷不冷？不冷！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我听得出他们语气里的狂喜，一场大雪，有时他们是充满渴望的。这些小家伙！从暖气融融的宿舍和家里面走出来，室内外的温差之大，是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的，至少，我目前仍然是有些瑟缩——他们肯定是在骗我，我也不愿意揭穿他们的骗局，于是大声说：不冷，我们就加油！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把铁锹或者扫把让给我，催促我去接替旁边的另一个同学，每个人都这样！我转了一圈，手中仍然空空如也。我只有观望和指挥。积雪的寒冷清晨，孩子们小小的狡黠的举动让我感动，飘飞的雪花细碎，仍在飘零，还有风，萧瑟如常，寒冷如旧。但我的伫立，有一种被融化的温暖和惬意。这些农家的孩子，逐渐懂得了劳动的乐趣，也逐渐懂得感恩和理解别人了。 　　这些日子，我们在一起学习文章中的春天，红花绿叶，草长莺飞，蒙蒙细雨的江南，桃李争艳，繁花似锦，溪水潺潺原野绿遍，是图画里的优美景致。我的有些学生不懂得地域的差异，错把苦寒之地的河西高原当作稻米水乡的江南了，每每在我布置他们完成的片断文字里，把春天描写得美不胜收，春意盎然，精巧绝伦得让人陌生不已，其中包括我最得意的学生。词汇的优美自不用说，意境的深远更是无以复加，春草、春花、春风、春雨，俨然是诗画里的如花美眷，完全把我一遍一遍的提示给忘记了，我的所谓谆谆善诱被丢弃得一点不剩，哭笑不得，啼笑皆非之类的语词均派上了用场，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奔突，是高空盘桓的鸽子，划出凌乱的线条，我羞愧难当。他们以为，但凡是春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嗡嗡的蜜蜂闹着，色彩艳丽的蝴蝶飞着，春风杨柳，桃李杏花，绿草茵茵，遍地锦绣，那是春风吹活了的春天，有着无限的美丽和朝气活力，我苦笑而尴尬，只能佩服他们的想象能力和杜撰能力，或者说他们是深受了书本的影响甚至毒害，我教给他们的办法竟然不起任何作用，看样子，有些东西，已经在他们的头脑中根深蒂固了，一朝一夕，一时半刻是改变不了的。 　　酷寒的大雪和文字中的无限美好之间的反差无疑是巨大的，他们在我刻薄的挖苦和揶揄中，都纷纷低下了脑袋，像做错了一件巨大的事情。实质上，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在这些还捎带着些许纯真和幼稚的孩子们当中，我往往更希望看到灿烂的笑脸和眉头舒展的那份率性和美丽，可现实中，我的愿望总是无法得到满足，这与他们无关，也与我无关。有的时候，我为他们悲哀，就像为自己悲哀一样。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们都呆在四闭的环境里在书本上努力，皓首穷经，俨然是“头悬梁，锥刺股”的古人，风里来雨里去，一心只读圣贤书，一心只教圣贤书，把外界鲜活的东西都给忽略了漠视了忘记了。春天是什么样子，春天过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甚至，茸茸的小草刚刚破开的嫩芽有多么娇嫩，红杏枝头的春意如何喧闹，桃花梨花如粉云氤氲会是什么样子，我已经逐渐不知道了，他们更不知道。他们是笼中的小鸟，只能在狭小的天地中叽叽喳喳，鼻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小眼镜，身体孱弱或者过分肥胖，参加一点劳动就气喘吁吁，或者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即使连简单的使用铁锹都看得跟操作宇宙飞船一样艰难——他们把父辈拥有过的基本技能基本丧失了。他们没有玩过家家的游戏，没有爬过树掏过鸟窝，没有在家里面豢养过长着毒螯的马蜂，没有在漆黑的夜晚里完成过抓特务的惊险任务，我们小时候玩过的那些把戏，他们全都当作神话对待，以为是前几个世纪的事情。机械的背诵、没完没了的试题、一成不变的“三点一线”，读书学习做练习，他们变成了一部装载书籍的机器，在一刻不停地运转，运转，甚至轰鸣。总会有一部机器的零件忽然意外损坏，整部机器瞬间毁灭，顿时引起轩然大波，成为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我们，每每为之噤若寒蝉，心惊胆寒。 　　所以，他们无视眼前的一切真实，把河西的春天写得无比美妙绝伦就是很自然的。这样一想，我自然就理解他们了，没有切身的体验，没有眼见为实作为基础，整天在方寸世界里蹦跶，活动的范围比不上蚂蚱的跳跃距离，无法在原野里快快乐乐地感受，连农村的孩子也不例外，他们能写出什么真实的文字呢，太不现实了！我很为自己的高要求和偏狭而羞愧，我原谅他们了。可是，我刻薄的语言可能伤害了一部分同学的自尊，这几天上课课堂气氛不一样了，有些沉闷，有些压抑，甚至死气沉沉，以往活蹦乱跳的场面鲜见了，手也举得不太高，笑脸没有了，声音是蚊子的，嗡嗡嗡，而且此起彼伏，高低各异，一幅乱七八糟的糟模样。我知道了，他们有和我赌气的意思，那几个活跃分子还将头低下去，低下去，不和我的目光对视，是在有意回避我，看样子心眼还比较小，这些小兔崽子！ 　　晚自习前，是一段叫做晚读的时间，这时候，全校都是呜哩哇啦背诵课文的声音，还有我的同事们声嘶力竭的讲解习题的声音，那是一种混合了的声浪，一波又一波，铺天盖地，震耳欲聋。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环境中静思和遐想。教室里，我的学生们在背诵，这种背诵是在为某一次的考试做着提前的准备，叫做有备而无患，每一个老师和同学都在为之而努力不息，甚至奋斗不止，我也有些自喜和陶醉——即便有着前面的不快，没有谁会从此沉湎于往事而不能自拔，或者欢喜无比或者沉沦下去，都不会。现实的真实笃定了大家现实的认知，现实的认知决定了现实的行动。我的学生的背诵应该是相当投入的，没有一个人分心，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他们也已经习惯在这种嘈杂中，记忆这些在试卷中屡屡令他们焦头烂额的各种内容，以期获得更高数位的阿拉伯数字的组合，博得许多人的欢心满足自己还有些似是而非的心愿。 　　我走出来了，走出来的时候，耳畔回响的，仍然是那些熟悉不过的声响，一波一波的，熟悉而又亲切，亲切而又陌生。我想，我是没有必要再去回味某些东西了。就像现在，走在温暖中，抓住这一段三月的春风，感受河西高原三月不期而遇的真正意义上的春风，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的学生也一样，固然有那么多的困惑困扰于他们，但只要有一份心性在，总会有其中的一些，总会在有一天，会走出去，去感受真正的河西的春天，温柔或者粗粝，写出属于他们的真正的文章的。
　　 [ 本帖最后由 汤如浩 于 2009-3-30 23:35 编辑 ] 晚风, 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