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妹妹

　　这个故事是偶尔听一个同事讲的。世事沧桑，人生无常，有多少脸孔铅华尽失面目全非，又有多少时光被雕刻成无奈与悲伤。 　　　　　　　　　　　　　　　　　　　　　　　 ——引言 　　春天已经到了，但冬寒仍未褪尽，萧瑟的大街上，人们依然穿着过厚厚而沉闷的冬装，为各自的前程奔波着、忙碌着，偶尔有辆光鲜的小车经过，车上的男女不知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开心的秘密。我独自骑着自行车在人群中穿行，打算想些什么，却又似乎忘记了什么。

　　“问斜阳 你由东而西为谁忙碌；问斜阳 你朝升暮落为谁匆促；问斜阳 你自来自去可曾留恋；问斜阳 你闪亮如此谁能抓住……”一阵熟悉的声音悠然传来，那声音是如此清晰而又遥远，熟悉而又陌生，我循声望去，一个40多岁的女人正迎面走来，她头上裹着一条脏兮兮的塑料布，身着一件长过膝盖的大棉袄，双手袖在油黑发亮的袖子里，目光呆滞，脚步凌乱。“原来是个疯子，”我边自言自语边继续前行，可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再仔细端详，天哪，这不是我十多年未见的杨子嘛！当年那样美丽，那样天真的她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我停下车，诧异地在她面前站住，她扬脸瞟了瞟我，僵硬地笑了笑，转身想从我身边绕过去，我一把拽住她，“妹子，我是老杨呀。”她转过身来，满脸仍是那种满不在乎的讥笑，“老杨？我不认识老杨！”然后甩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我转过车头，追到她的前面，“斜阳姐姐，你还记得斜阳姐姐吗？”她愣了愣，半晌才呐呐地说：“姐姐，姐姐，我还有姐姐。”

　　我把她领到家里，沏上一杯热茶，拉她在我身旁坐下，问她还记得我不，她只是呆呆看着杯中缓缓展开的茶叶，傻傻地笑着，“好玩，好玩，真好玩。”她是真的疯了，我暗自想道，便不再去问她什么，给她打开电视，然后下厨去做饭。吃完饭，我给她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陪她躺在床上，她睡着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看着她安静的面容，数年前的往事如在眼前。

　　杨子是我高中时的同桌，我们都姓杨，我大她一岁，所以她便叫我老杨，我叫她杨子。杨子父母都是城里的干部，吃穿住行都用不着发愁，而且居说在上高二时家里就给他找好了单位，只等高中一毕业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去上班了。而我只是个乡下的穷孩子，能上高中则全是托哥哥的福。

　　哥哥大我三岁，本来高我三个年级，但到初中时竟莫名其妙连蹲了三年级，最后竟和我成了同学。初三时他在我的后位，上课除了打磕睡就是看闲书，时常被点名罚站，有时老师实在气不过了，便狠狠地揪着他的耳朵大声地问：“你们兄妹难道不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么？你就不能学学你妹子的用功么，哪怕一点半点也行呀！”弄得我脸上也火辣辣的。每到课间，他便在整个校园乱窜，捡拾学生们丢的塑料瓶呀什么的，放学时捆成一包，背着走五六里地卖到镇里的垃圾站上，每天也能赚个一毛两毛的，学生们都叫他“邋遢王”，我也劝他不要再去做这种丢人的营生，但他却不听，“咱家里条件不好，哥也不是上学的料，妹子你得争口气，我捡垃圾挣的钱全给你攒着，买资料什么的你用就行！”中考时，我考上了县一中，哥哥什么也没考上，父母想让他再复习一年，而我一个女孩儿家学多了东西也没用，打算让我到镇服装厂里打工挣钱，对于他们的决定我虽然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嘴上却不敢说半个不字，哥哥听说后却坚决不同意，说自己一到学校脑袋就疼，打死也不再去上学了，最后父母没有办法，我如愿升上了高中，哥哥在家打工挣钱。父母说家里钱紧，规定每月的生活费不得超过两元钱，我便只能上顿馒头咸菜，下顿咸菜馒头的瞎凑和。就这样，我还得在每天晚上的一个馒头中省出半个来给杨子，因为她每到晚上第三节自习课时总得垫补垫补，我的馒头和从家里带来的萝卜条便成了她的最爱，我虽然也饿得难受，但也没什么办法。作为回报，她也常给我带些各种各样的零食，瓜子啦，糖块啦，熟花生啦，等等。那时，电视上正热播琼瑶的《问斜阳》，每次她在家里看完了，第二天便给我讲谁和谁分手了，谁又和谁和好了之类的，我居然越听越着迷，有时她讲累了，便会不耐烦地说：“我得睡会了，你先学习，等我歇会再给你讲。”于是，我只能按捺住好奇心，看着她趴在堆得有半人高的书堆后面美美睡去。后来，她说我们都姓杨，也都喜欢《问斜阳》，不如喊我做斜阳姐姐，让我叫她斜阳妹妹，我也为她这个天才的创意高兴了好一阵子，并且这样混叫了一年多，后来她发现这样叫太过麻烦，便又决定改回原来的称呼。

　　校园的夜晚总是最美的。下了第三节自习课，吃完我的半个馒头，她便像脱了笼的小鸟一样，拉着我的手去操场上遛弯，月亮湿漉漉的，柳条随风遥摆，脚踏在软软的草地上，能让人忘掉一天的劳累，有时还能捉上几对“鸳鸯”，这是杨子最兴奋的时刻了，她的眼睛总是最尖，一但发现敌情，便一边用肘捅我两下，一边煞有介事的咳嗽上几声，转上一圈绕回来，如果人家还没走，那就再哼首歌，出点怪声什么的，直到他们乖乖地离去。实在无事可做了，我们便爬上操场中间的一个土台，吼上几句《问斜阳》，那腔调算不上鬼哭，也称得上是狠嚎，每次她也总能振振有词，说：“老杨我看你这人太过压抑，吼上几嗓子能放松身心，保管你第二天学习时又能精神头十足”。

　　我们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过了三年。快毕业时，杨子莫名其妙地说要请我哥哥吃顿饭，我推说这么大老远的哥哥来不了，她却蛮不讲理地说：“如果你哥哥不来，我就不放你回家”，并说到时候还会给我们一个惊喜。我以为她只是说着玩，所以也没往心里去，高考结束后我整理好东西正要回家，没想到杨子真的拦住了我，一本正经地问我：“老杨，你哥哥来接你吗？”我回说不来，她说：“你得让他来，我还欠你们一顿饭呢。”“你哪来的钱请我们呀。”我想搪塞过去，她却认真地说：“你没注意我有好几个月没吃零食了吗？”我一想，这几个月她还真没吃什么零食，只得到公话亭给哥哥打了个电话。

　　哥哥赶到时已经快晌午了，听说杨子要请我们，生性耿直的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动似地：“不行，不行，那怎么行。”“大哥你客气个啥呀，要不是你，我能认识像你妹子这样的铁姐妹儿嘛！”接着不容分说，便拉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带我们到了一家门面很大的饭店。“这得花多少钱呀，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吃算了。”哥哥觉得过意不去。“这是咱县城最好的饭店了，你们甭担心，尽管可劲吃就行。”那天中午我和杨子是边喝边哭，边哭边喝，弄得哥哥也动了情绪，赔我们一起又哭又喝，最后都喝多了，散席时杨子还不忘送了我们一对情侣表，说：“送给你们作个纪念吧，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了”，然后打车把我们送了回去。

　　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在州城的一个工厂上班，日子虽然有些紧，但还能过得去。和杨子也见过几次面，知道她在县医院当了一名护士，娶了县里一个副县长的儿子，结了婚才知道那男人并不是个着调的主儿，平时除了喝酒兜风就是打麻将玩扑克，杨子想管管他，可每次总是被打得浑身是伤，本指望有了孩子后会好一些，可谁知自打女儿出生了之后，那男人竟变本加厉，整天在外面胡吃混喝，连家也不着了，杨子提出来离婚，可父母却总是劝她再忍忍，说老成老成也许会好一些，再后来的事情便不知道了。

　　第二天，我让杨子继续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则在洗衣间里给她洗衣服。当我掏她上衣口袋时，摸到了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手机号码，这会不会是她家里的电话呢，我立即放下衣服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位老人，声音苍老而无力，当知道杨子在我家时，那声音立即急促起来，他自称是杨子的母亲，详细询问了我的住址之后，说立即坐车赶过来。

　　杨子的母亲赶到时已经是下午了，听说我和杨子是高中时的同学，她显然有些意外，杨子见了她，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而老人家早已泣不成声了。她坐在我的对面，慢慢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知道杨子想要离婚的消息后，那男人便像疯了一样，暴打了杨子一顿，还逼她写下了永远不再提及离婚之事的保证书，并扬言，即使离婚也得他先提出来才行，如果她再敢有离婚的念头，就让她的工作保不住，让她从县医院滚蛋，还要让她全家不得好死。杨子没有办法，只得这么凑合着过。后来，那男人竟主动地找她，说要离婚，他们到民政局办了手续，女儿归杨子抚养。离婚没一个月，那男人便又找了一个比他年轻十多岁的女人，听说这个女人比杨子要厉害得多，结婚没几个月便把那个男人治得服服帖帖，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了，杨子也能过个太平日子了，一年下来模样缓和了不少。一天晚上，在学校上晚自习的女儿打电话来说头有些疼，想早点回家，杨子因为手头的家务还没干完，便让父亲替她去接，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打手机也不通，杨子立码忙了手脚，骑上单车去找。刚出门500多米，便看到公路上有一大群人在围观，路边停的还有警车，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杨子走近一看，父亲和女儿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一辆黑色的桑塔那翻在路边，驾驶室里的男人身子已撞出了半截，再仔细看时，那男人竟是自己原来的丈夫！原来，那男子当晚在一家饭店喝酒之后驾车回家，过马路时撞死了一个过路的民工，他竟加速继续逃窜，没想到正撞上往家赶的父亲和女儿，杨子当场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就谁也不认识了。从那以后，杨子便经常趁母亲不注意一个人跑出来，有时十天半月的找不到人，母亲只得在她的口袋里装了个电话号码，以便好心人看到时能告诉家里一声儿。

　　我本来打算让杨子和她母亲在家里多住几天，但杨子的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执意要当天下午赶回去。我也没办法，只得送他们下楼，临别时杨子的母亲非要给我五十元钱，说谢谢我帮她照看杨子，我说什么也不要，她这才带着杨子含泪离去。看着母亲杨子和渐渐远去的背影，泪水不觉盈满眼眶，窗外夕阳西下，云霞满天，寂静中那首熟悉的歌又在耳畔悄然响起：问斜阳你由东而西为谁忙碌；问斜阳 你朝升暮落为谁匆促；问斜阳 你自来自去可曾留恋；问斜阳 你闪亮如此谁能抓住…… [ 本帖最后由 凌云昕 于 2009-3-17 20:1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