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今生能爱你几许

女人，今生能爱你几许
　　如果我是一尾鱼，继承了你身上的鳞片，那么我甘愿用刀子刮掉，哪怕鲜血淋淋。
　　　　　　　　　　　　　　　　　　　　　　　　　　　　　　　　　　　　　——日记摘抄

　　我挎着笨重的篮子在庄稼地里飞奔，棉花缠住了我的腿，花生秧绊住了我的脚，高粱和玉米在我眼前织成绿色的屏障，而我像一只离弦的箭，已经无从选择方向。阳光漏下来，撒在旷野里，像一个透明的容器，我瘦小的身子在光影里一无阻挡地穿梭，胳膊大腿胸脯上脸上，到处都是划痕，红一道，白一道，有的渗出血珠。不怀好意的庄稼伸出手拦截我的大篮子，我的身子被它拖得左右摇摆，有时不得不停下来稳一稳脚跟。我在哭，泪水流得满脸都是，我顾不得擦拭，我边哭边跑，我要逃离那个女人，她手里攥着一大把野菜，正在后面招摇，追赶我…… 　　这不是梦境，却在逝去的梦境中反复出现。 　　那时我才五岁，五岁的孩子就已熟悉她离去的原因和伤心的细节。她离开了我，不，准确地说是抛弃了我。她走的那天，我还不到十个月。我记得那天天空不是很晴朗，有风从院子里吹过。门前那棵樱桃树正结满火红的樱桃。很多年之后我知道她也爱吃樱桃，可是当年她没因为爱吃樱桃而留下来。爷爷坐在炕头吸纸烟，他很瘦弱，肩胛耸起老高。也可能正是因为爷爷的瘦弱她才敢当着爷爷的面扔下我。起先她抱着我站在地上，那时我是多么无助啊，我毫无能力选择我的生存方式。多少年后，想起我曾经那样贪婪地扑在她的胸口，还是倍感羞耻。后来有人说十个月的我就很漂亮了，两只大眼睛总是瞪着你看，你怎么忍心扔下啊。所有的发生都没有征兆，我被她抱在怀里吃奶，爷爷不知，我不知，窗前的樱桃树也不知，她突然把我摔在了炕上。炕是农村的火炕，很硬，她突然的动作里埋藏了铁一样的坚定和果决，所以那个动作像一道闪电，我被摔哭了。我不是为她的离去而哭，我当时就很坚强，“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想起李白的诗句，我哭我的小屁股，那里摔得好疼好疼。

　　是的，毫无征兆，我和许多大人一起去村外挖野菜。我年龄小个头也小，而拿的篮子却比我矮不了多少。我很卖力，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懂得另辟蹊径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当我正为自己独享一大片肥美的野菜而窃喜时，一只手臂向我伸来。那是一个女人的手臂，很白很肥美。我看见她满脸都在笑，阳光小鸟一样在她脸上跳跃。我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这个年龄的女人，我们家里不曾有过那样的人。她问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我发现我体内还残留着某种先天的罪孽，它们在我懵懂间慢慢复活了，像水银球，凭着相同的气息找到了另一个。我猛然意识到她是谁。她曾离我那么远，像天上一缕来去无定的风，虚无缥缈。而现在，她离我这么近，我细小的骨头正被她钳子一样的手扣住，我正感知与她肌肤的亲近。我用尽了浑身力气，还是没有逃脱。此刻，回想当年的往事，我还是由衷感叹我的勇敢，我拿出了挖菜的铲刀，对准了我的手臂……这样小的小人，却如此义无反顾，当时就把她吓住了。她松开我的瞬间我已经弹出了老远。我听见后面的脚步声和唤我名字的声音，在我钻入高粱地之后慢慢弱下去。

　　后来，我把这一切告诉了奶奶。奶奶说那不是她，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这才想起我早就牢记的台词。“你妈妈呢？”“死了。”“死了埋哪里了呢”“就在村西头”我用小手随便往什么地方一指。奶奶满意而有成就感地看着我。我顺势偎在奶奶怀里甜蜜地笑了。

　　要不是今天奶奶重新回忆起那个难挨的夜晚，我或许就不会想起写这篇文章。她的位置早就被另一个人取代，大家生活得多么惬意，我已经好长时间感受不到她的阴霾。而重提旧事，使时间怀揣的秘密鬼胎，不期然昭然于世。

　　奶奶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她脸上的皱褶似乎还依稀着怨恨。而我早就能够以一种俯瞰的姿态，回首阴暗的年月。她说那个狠心的人丢下你后就走了，我抱着你，咱们娘俩整夜整夜地转整夜整夜的哭，孩子饿得哭，大人疼得哭……那真是凉水一样的夜晚啊，想起来就能够听见流水的哭声和哭声一样的流水……我相信那顽强的稚嫩的哭声会让亲历者永世难忘——尖刀一样刺进心脏的声音，是拔出不来的。就仿佛我此刻，说一说就仿佛听见了自己四十年前的哭声，弱小的，凄厉的，充满了对生死的质问。

　　常常有好事者站在我面前，比如我最要好的伙伴小英妈妈，她满脑子古怪念头，她抓住我追问，“人家都有妈，你怎么不去找你妈妈啊”“你妈就在XX村，我带你去找……”，这些富有挑逗的蛊惑没有让我心动，倒是加重了一层耻辱，引发我更彻底的叛离。我为什么要有她呢？没有她我会活得更好。仿佛怀了切齿的仇恨，而报仇的方式竟是让自己更出色。很多时候，我跟在奶奶身后，他们夸我长得俊，夸我学习好，我心里只是轻蔑的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给那个抛弃我的女人看，让她后悔，让她双倍地品尝失去的痛苦。

　　她所在的村庄里有一片清凉的树林子，林子里有一片雪白的沙地，上面搭起了高高的舞台——那天，我要代表全乡小学生发言，我要做整台节目的报幕员。幸福在一个孩子心中不过如此吧。我穿着学校统一定制的裙子，两条背带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荷叶一样乍开的翠绿色的裙摆，正好遮住了小腿。我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金黄的麦浪上翩飞。正是“六一”，大片的麦子汇聚成流金的光芒迎接四面八方的小客人，而我此时是众人瞩目的小公主。我陶醉在一片赞美声里。而此时，密林的另一个方向，正伸过来一只手，它突然的到来一下就掐断了我所有的欢乐——她又一次攥住了我的手腕。突然的停顿让人无法即刻回到现实，迷离间我看见一张脸在六月的阳光下灿烂得像一朵葵花，她努力蹲下来，力求与我并肩，显出讨好和恳求。我望着她，葵花一样的笑容慢慢扩散，慢慢地与六年前那张脸相重合……蓦然的清醒让我深陷冰窖，我用力挣断了心爱的裙带，一只手提着裙子，向金黄的麦地飞奔。金色的麦浪涌进我怀里，金色的风声涌进怀里，金色的阳光也涌进我怀里，我小小的胸膛慢慢鼓胀，像要爆裂。巨大的波涛在我身后旋起巨大的热流，那个追赶的脚步，在我扯断背带的瞬间被凝固了，同时凝固的还有她来不及收回的笑以及来不及说出的话语。六月就这样僵死在那里，六月的欢乐就这样结束了。当我以一种昏聩的姿势躺倒在麦地深处时，巨大的孤独围拢而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麦子是可信赖的伙伴，他们肩并肩，脚下有安生的大地，他们不拒任何冒然闯入者，他们接纳伤心者内心的独白。我想我永远比不上一颗麦子了，因为我永远不会有它们的安宁。

　　经年之后，当我站在一截低矮的土墙下，借着胡同口微弱的灯光看着这张苍白的脸，竟然再次想起那片麦地。麦地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疯狂地奔跑，金色的麦浪终于将她淹没，而这样的奔跑不过是为了拒绝一份迟来的欲补偿的爱。胡同里有人影走过，我将脸微微侧转，我不想让人看见我此时卑微的姿态。对于一份不愿进行的求告，那只是一种无奈的偿还和成全。

　　我原以为，她的离开只是形式上的倾斜，这个家庭的平衡稍微颤动后，会很快平稳。起初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可是，当我已逾而立，有人试图打破这种平衡了。有个自称表姑的人走进我家，并将一个女人带来。她见着了爸爸，爸爸也见着了她。他们好像早就认识一般，彼此亲切。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我也不会写这篇文章了。可是在一个有阳光的下午，一向沉默的父亲嗫嚅着说话，他说如果可能希望我最后一次去看看她，还愿不愿意回来，然后他就可以安心做决定了……世界在此颠倒错乱了。清风吹过我的脸颊我浑然不觉。我回想起二十五岁那年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时我腹内刚刚有了新生命的律动，我听从了大家的劝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独自一人，骑着摩托车去找她。空落的街道里只有我制造的“突突突”的声音回响，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听不见一声狗叫，下雨天大家都关紧了门扉。当我裹着湿淋淋的雨水站在她面前时，我在她脸上找到了我的影子，那脸型眼睛甚至头发的颜色分明提前演示了二十年后的我……她看见我来欢呼雀跃着，不停地说不停地笑，她找来好吃的水果，找来糖块。而我却出奇得冷静，我默默地打量她，虽然我此行怀有隐秘的欲望，但是我还是对眼前的景象恍惚起来，这个女人就是生我的人吗？就是那个曾经在我身后拼命追赶的人吗？我应该怎样称呼她？二十几年来，在我的语境中有过“你妈”，“他妈”，可是从没有过“妈妈”，即使读课文遇到我都是跳过了不读，它是削割我感情和尊严的利剑。可是此时，我告诫自己此行目的，要想实现，先要屈尊自己。我眼里满含着泪水，忍住二十多年的怨恨和委屈，喊了一声“妈妈”。我嘴里喊着，可心里却在拼命抵抗，我不是喊她的，是喊给另一个更亲爱的女人，一个养育了我的女人。她将悲痛埋在心底，用羊奶和稀糊把我喂活，她将世间最崇高的母爱给了我，那个人是真正给了我生命的我的奶奶！如果世间最珍贵最亲爱的称谓是妈妈，我早就将它献给了我的奶奶——没有她，我活不出10个月。可是现在我向着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女人喊出了这个称呼，我是多么的虚伪和卑鄙！她听见了，她一定第一次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叫她妈妈。我看见她眼里的泪水，滚过了脸颊。她抱住我。我身体的僵硬证明了内心深处的拒绝和排斥。我想，当我十个月时，就是这样依赖她，从她身体上获得我的生命吧，我是多么恶心！

　　我伏在她并不宽广的胸怀里，伏在她依然年轻的胸脯上。我说，跟我回家吧……仿佛当年的我触到了那只伸向我的手，她警觉地推开了我。什么？我说你们都是单身了，跟我回家吧，我已经等你二十多年了……我以为她不会拒绝，她会欣然应允，她不是一直渴望我吗？大家不也是这样说，说我会把她叫回来，一家人破镜重圆吗？可是我错了。那个时候，我还想象不出一个四十八岁的女人内心深处的追求，我想象不出她说自己还依然浪漫的话里有几分真实。她说她回不去了，今生都回不去了。她在那间低矮的小屋里絮叨二十多年前的故事，那些恩恩怨怨，我不想听，一面之词我听得太多了。时至今日，奶奶的恩情早已经深入骨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动摇奶奶在我心中的地位。

　　如果说绝望，我想再没有矮墙下那张苍白的脸更让人心寒了。我第二次来到她面前，我说是爸爸让我来叫你，我们回家吧。她轻蔑地看着我，眼里是那种逼人越来越矮下去的刀光。她说，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你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我都经历过什么？你爸爸能挣多少钱？呵呵，还不够我一个月的零花。邻家的灯光越过矮墙映出她脸上的玩世和轻浮，我想这样一个女人，大约真的不会回到那个传统的家庭，过一种安静的日子。她的心早就不属于家庭，一些传闻蓦然使我确信起来……我想这是最后一次来找她，任凭我怎样哀求，已经毫无用处。

　　爸爸说完，嘴角掠过一阵痛苦的抽搐。爸爸是个沉默的人，尤其在奶奶絮叨旧事的时候，一提到她，爸爸便更加沉默。我那时还小，不曾有过对事实的怀疑和追问，但是我现在不小了。我大约揣摩出四十年前的恩恩怨怨。由此我似乎窥见了爸爸埋藏在心底四十来年的隐衷……我决定给大家最后一次机会，她来或者不来，以后谁都不会后悔。 　　而我最终也没有找到她，她像一颗蒲公英驾着翅膀飞走了。有人说她去了小女儿家，有人说她和一个退休工人结婚了，有人说她又离婚了，然后又改嫁了……我不知道这样的辗转是出于生存还是什么，内心里有一丝耻辱和鄙夷，也有一丝怜悯，或许我的恨不过是一种假设和谎言，一种可悲的清高和自欺。

　　当我最后无奈地踏进她出生的家门时，面对一个我叫做姥姥的人，我说出了我的想法。我想这是今生与她最后的相邀了，如果可以，一切都来得及，过去的一切都可以烟消云散，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一切都不过是假设，事实是一切都不能够。她远嫁了县城，过着辛苦的生活……

　　去年春上，爸爸说见着她了。她，是个特指，在我们家成为不言自明的默契。我有些惊讶。一晃又是几年了，我们一家平静地生活着，她怎么又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呢，并且如爸爸所说，是走后第一次和他说话。爸爸说，她老了，全不是年轻时的样子。她紧张地追问继母的情况，两个人是不是和谐……我觉得好笑，冷冷地说大概是因为酸涩也未可知。是啊，当年她那么向往楼房，而今我们已经有两处楼房，还有了自己的汽车，爸爸收入也越来越稳定，而她的处境相比当初就艰难多了。这让我回想起三年前的事情——很多事情我不愿与爸爸和奶奶公开，就包括这件事——我车祸住院的时候，她突然来看我了。不知道她从何渠道得来的消息，她来了，我老大不欢迎。望着她风韵犹存的姿容，我想她生活境遇一定很好。她絮絮叨叨，说她如何劳累如何难与子女相处。我克制住内心的幸灾乐祸和嘲讽，淡然地倾听。我想这个人早已经成为我生活之外的人，她不需要我，我亦不需要她。除了家庭，我不会接受她任何的给予。而我现在，已经有了和睦的家庭，我对她早已经无所求了，就像多年来她从不渴望与我的生活。爸爸略带伤感地说她现在满脸皱纹，比你妈妈还老。我没有叫过她妈妈，但是我管继母叫妈，叫得亲切。爸爸说话时压低了声音。奶奶已经老了，听力大不如前，她只看见我们说话，却听不见我们说什么。

　　不知道她老境如何，不管怎样，我希望她能安享晚年。爸爸犹豫着问，如果她以后来找你，你会不会见她？我沉默片刻，说，如果需要，我甚至尽我赡养的义务。我看见爸爸一直绷紧的面孔舒展开来，而我内心坚硬的东西在这句话之后，水印一样漫散开去。 　　　　　　　　　　　　　　　　　　　　　　　　　　　　　　　　　　　　　　　　　2009-2-18晚 [ 本帖最后由 南子 于 2009-2-20 09:0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