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长在我心里的树们（二）

　　　　　　　　　　　　　　　　　　二亲亲的老槐树
　　假若有人打听海怡家在哪儿住，村里人一准介绍说：“村东头大混道里，看见院里有棵大槐树的就是她家了。”可见我们家的老槐树有多出名。

　　老北京有胡同，我们村有混道，其实我想是一样的——窄窄的巷子两边住满了一户户的人家。

　　老家的四合院就在村东头一个胡同里，但是村子里的人，管胡同叫混道，老家所在的混道是村里唯一能过马车的胡同，所以十里八乡的村民都知道，因为它的出名，混道两边的人家也就跟着知名度高起来，而院子里有大槐树仅有海怡一家，所以就更出名了。

　　进的老家四合院的大门，分南北两个小院，往北院走迎面是影背墙，往左拐就可看到那棵老槐树了，它的位置与那棵香椿树平行，就在西厢房南间的前面。

　　在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母亲就坐在我的身边看我敲字：“您娶进家门的时候，院子里有那棵大槐树了吗？” 我边敲字边问母亲。“有了，有碗口粗了。”母亲一边用两手比划出一个空心圆一边回答。我又问是谁栽的，母亲答不知道。


　　家槐生长是较慢的树种，母亲嫁进这个家时十七岁，树已碗口粗，到我记事时，它已有近半米见方的主干，化石一般古老。到夏天，却撑出一方生命的浓绿。那绿，漫过地坪，漫过小院，漫过屋顶，在我故乡家园的蓝天白云之下，恣意地生长。

　　那大大的树冠，是鸟儿的乐园。

　　我与母亲就住在老槐树绿荫遮盖下的西厢房。我当知青在老家那些日子里，清晨总是被老槐树上的鸟鸣惊醒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的。


　　每天清晨，在将醒未醒的薄冥间，窗外大槐树上的鸟语便渐次进入我的意识。我就会很快的醒过来聆听，有时我想，那老槐树上的鸟儿们夜里定是也睡的，只是起得早，趁人还在梦中，尽情私语吧？鸟们的叫声婉转曲折，变幻多姿，极是含情达意。情侣喃喃，夫妻依依，母子切切，乃至伙伴交流，合众讨论，都有足够的语言。记得有天清晨，竟然听到老槐树上传来这样的叫声：“嘀地滴地嘟，嘀地滴地嘟……”五字一拍，音韵奇特，既高深又单纯，我想那一定是一只聪明欢快奇妙的鸟，我惊讶地怔住细听时，它却嘎然而止，那种叫声多年来一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老槐树巨大的树荫下面，是我们一家吃饭休闲的好地方。夏天，在树下摆放一张长方形的木质饭桌，祖母会用竹竿绑上镰刀钩下老槐树当年新发的枝杈，摘下上面绿绿的槐叶，放到盆里清洗干净用笊篱捞到小盆里待用，然后和面擀面条，又在案板上把葱姜切碎撒上盐和菜油盛到碗里，水烧开后把滚热的水倒进碗里，那葱花儿香就弥漫开来，祖母把面条和槐叶同时下到锅里煮熟，再把那热水沏的葱姜油浇到锅里，把鸡蛋撒成蛋穗，一锅散发着槐叶、葱花儿香的面条就做好了。祖母把面条盛到大瓦盆里端到大槐树下的饭桌上，看吧：盆里白的面条、绿的槐叶、黄的蛋穗，再加上那扑鼻的香味，谁见了都馋的流口水。祖父、母亲从地里回来了，我和妹妹放学了，太祖母坐在小凳子上，把盆里的面条一碗碗的盛好，祖母从水缸里舀水到脸盆里，招呼我们洗手后，大家围餐桌坐好，开始吃面条。有时，一阵风掠过，老槐树叶子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伴合着我们一家餐桌上的欢声笑语在小院上空回荡……


　　晚上，我们会坐在老槐树下听祖父母，母亲讲一些过去的故事，最令我高兴的是父亲回来的日子。晚饭后，祖父点着劈柴烧水沏茶，我会帮母亲洗好茶具，摆放到吃饭桌上，因为村里的爷爷大爷叔叔们下地回来，吃了晚饭会聚到老槐树下，与父亲一起侃大山，有时祖母婶子大娘们也来，但是她们都是坐的远一些，只有那些男性长辈与父亲坐在饭桌周围。他们在老槐树庇护下，喝茶水，吸父亲带回来的烟卷，有的说那烟卷没劲，就推辞了父亲送上来的烟，吸自己烟荷包里的烟丝，老槐树下夜幕中总是一明一暗的，那旱烟的味道便在小院里弥漫。他们谈农事，谈家事，也听父亲谈城里的事，谈到尽兴处，就大笑，那些祖母婶子大娘们也跟了怯怯的小声地笑，但她们从不插话。我就不停的给那些男性长辈们续水倒茶，他们只谈到湿漉漉的晚雾起来了，那倦怠的风，行到了老槐树上，发出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来，有辈分长的老人说：“天不早了，歇吧。”大家才慢慢散去……

　　到秋天，大槐树上挂满了槐豆，祖父上到房顶采下一些，祖母会先用清水泡几天，让后放到锅里，放进八角花椒茴香葱姜煮熟，早晨的餐桌上除了红萝卜丝咸菜外就多了一种美味——五香槐树豆。秋天，树上的鸟儿也不时的啄那槐豆吃，一边吃一边唱，那槐豆不时的被鸟或风弄掉到院子里，我和妹妹便捡了玩，有时会把皮剥掉，用针线串了挂在脖子上当项链带。那剥开的槐豆黏黏的，衣服被污染后才结束了项链游戏。

　　这种美好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年，直到六十年代初，国家遇到了自然灾害，人们吃饭成了问题，那棵老槐树成了我们的救命树。开始，祖母还能用少量的杂粮掺上槐树叶蒸窝窝头给全家吃，后来，杂粮少了，就煮了槐树叶撒上些许杂粮面做成粥吃，再后来杂粮也没了就干脆煮槐树叶吃了。祖母是善良的人，在那种生活条件下还不忘记摘了槐树叶给邻居们吃。尽管大家因没粮食吃得了水肿，但终因有槐树叶可吃，一家度过了那艰难的岁月，那老槐树依然在我老家院子里茂盛地成长，依然很出名。

　　不记得是那一年的一天了，我从外面回到老家，一进北院，就见几位壮劳力蹲在老槐树周围吸烟，地上放着锯和斧子，他们的表情很漠然，祖父和叔叔的神情很凝重，他们站在一边看但谁也不说话。不一会，便想起了锯子的吱吱声，我大声喊：“为什么？为什么？”祖父和叔叔好像没听见，都不理我，泪眼模糊中我看到有人用斧头咣咣的砍老槐树，那树轰然倒地的刹那，我撕心裂肺地大哭，但是依然没有人理会我。树被几个壮汉抬走了，根也被刨了出来运走了，只留下一个大大的土坑。从此，每次开门观望，眼前总是空荡荡的，心里说不出的惆怅。后来我问父亲，父亲告诉我，老槐树树干生虫了，就是不刨掉它，也活不了多久，对这种说法我一直怀疑，今天问母亲，母亲更是想不起啥原因刨掉那老槐树的了。就这样，这个也许是我曾祖父的祖父栽下的家槐去世了，它不是寿终正寝，而是中途被杀，它也许成了某一种家具或房梁，它不得不屈从于人的意志，在现实的需要中去充当自己卑微的角色了。

　　老槐树没了多年了，尽管后来那个地方有了一棵梧桐树，但是那梧桐树永远取代不了老槐树在我心中的位置，它就像我老家的一位长辈，永远地活在我的心中了。

　　　　　　　　　　　 　　　　2009.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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