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时间

　　　　　　　寻找时间

　　　　　　　　　　■敬一兵 　　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很多的东西，都在眼睛里熟悉起来，像亲人或者朋友。树木，街道，楼房和流水的生活，都在人的一遍遍的阅读中，失去了陌生的味道，丢弃了野生的模样。只有时间，是唯一的例外。

　　要问时间是个啥模样，相信所有人都有一样的感觉，就是时间的模样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外，说不清、道不明，更不要说把时间找出来了。我的一生里，有过几次迁徙。每次迁徙，都感觉是在距离上发生了变化，与时间无关。地图上可以找到一个地方的位置，可以丈量出不同地方间的距离，就是找不到时间的痕迹。这个事实再一次说明，时间是诡异的，不像我身边的树木，看得见，摸得着，还能闻到气味。然而，这次就不同了。当我从外地，经过长途迁徙，回到了相别三十年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时，所有让我撞见的景象，那条名字叫青华路的街道上的景象，立即就打破了迁徙与时间无关的麻木认识。打破了麻木的这些景象，更像是来自于我身体内部发生的一次爆炸，麻木或者漠视的思想，被切割出一条裂缝，露出了时间的痕迹。

　　青华路是一条街道现在的名字，它就像人的血型一样，代表了这条街道的个性。女贞树长得很旺盛，路两边盖起了很多新的楼房，水泥路面又宽又直，跑在路上的车、路旁的行人、以及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密密麻麻的酒楼茶馆，都是新面孔，宛如青春芳华的年轻人，充满了朝气。走上这条街道，就如同是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过去熟悉的那条弯弯曲曲的柏油马路的身影，都被青华路这个名字覆盖了，并对我的记忆力，形成了严峻的挑战。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感觉到了凄楚，孤独，甚至还在彷徨中，泄露出不安的情绪——我把我的童年时代，都遗留在被覆盖了的那条柏油马路上，没有选择的条件和余地。在梦里萦绕过我千次万次的童年美好情景，就这样轻易流走了，覆盖了，看不见，摸不着，像时间一样。每个人的童年，其实就是一段消失了的时间。尽管，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在书本上，在钟表里接触过时间这个词汇，但我对它的理解，仅仅限于大雁南飞、季节交替、白天与黑夜的相互取代、还有蔬菜水果出现的秩序这些与迁徙有关的情形而已。真正认识到时间的饱满和具体，就是我从外地迁徙回故里后，第一次走在一切都在欣欣向荣生长的青华路上。青华路的生长越是饱满，我童年的时间，就会萎缩得更加干枯；青华路的变化越是具体，我童年的时间，就会愈加显得痛苦。

　　走在青华路这条宽直的大道上，十分类似于走在裁缝手中使用的尺子上。我真的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到我十三岁随父母一起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这把尺子，究竟丈量了多少次我的童年。当时它就没有告诉我，现在就更不可能告诉我了。这条曾经丈量过我的路，现在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过去这条路只通到苏坡乡的那个场镇上就到了头，而现在的情况是，苏坡乡只是一个站牌上的符号，路在这里与其它几条街道交汇在了一起，看不见何处才是它的端点。我怀疑是青华路把原来的苏坡乡掏空了，或者挤走了，要不我看着这条路笔直地伸向前方，为什么总是感觉路在推着时间往前走呢？时间被路推着离我越来越远，我的童年时光，也随之越来越远，它们被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的眼睛，盛满了沉甸甸的思念，一遍一遍到处寻找，希望它们能够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并不断回过头来，向我微笑。我的眼光开始像河水的涟漪那样，向四周渗透而去，没有知遇到曾经熟悉的事物，哪怕就是昔日房子上的一片瓦，路边的一个小鱼塘，或者田边地角生长的一丛竹子，都没有找到，一切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所有悄无声息消失了的时间，让我在青华路上通过一次行走，来捕捉浮光掠影中我的童年踪迹，成了一件忧伤哀愁的事情。惆怅让我意识到，我的命运可以选择，我的心可以比天还高，然而我的童年，却留不下来，它轻易就被一条路的变迁彻底捎走了。原来以为迁徙是愉快的，现在才知道错了，一次迁徙，就是一次伤感。

　　驻足在我脑海里的童年印象，在视野里却找不到它的痕迹，在耳朵里听不见它的声音，在鼻子里闻不到它的气味，让我在青华路上的行走，显得非常孤独。童年的消失，实际上就是我的身体在消失。黑黝黝的头发颜色消失了，光滑的肌肤被皱纹占领了，整齐的牙齿松动甚至脱落了，精神和气力也一天天从身体里走出去了。一切征兆似乎都在告诉我，我的身体，在时间的唆使下，正在悄悄背叛我的思想。这样的感觉，让我突然在惆怅中，产生了对背叛的紧张和对死亡的恐惧。只有遇见了我的童年，才能够消除我的紧张与恐惧，情形就如同落水的人，总是希望抓到一些漂浮的东西，才能够让恐慌的心，得到一丝安慰。真的，童年就是这样，能够让我伸出去的手，摸到的是塌实，而不是虚无，并且，童年还能够让我在感到紧张与恐惧的时候，可以从对比中，看见自己的身体究竟有多少成分消失了，有多少成分还保留着，让我能够在寻找和对比的过程中，得到安慰。

　　当我在酒店和茶馆的夹缝中，终于看见了极不起眼的草堂寺的门时，我有了他乡遇故里的感动，一种能够让血脉膨胀起来的感动。雍正皇帝的弟弟果亲王手书的“草堂”二字，仍然置身在正门的匾额里，清晰可见。厚重的笔迹，栩栩如生，与我童年时经常看见它的情形，一模一样。字体隐隐散发出古代的气息，情形仿佛是要把自唐代以来的某些琐碎的历史问题深藏，抑或面对周围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进一步被不断新贵起来的城市奢侈覆盖或是淹没的趋势，欲将昔日苍老的文化精神固守。匾额里的草堂二字，曾经看见过我的童年，现在，它又与我重叠在了一起，我相信这不是轮回，而是我找到了我的童年的一个信号。

　　走进草堂，香樟、苍楠、竹子、卵石、茅屋和篱笆门，就像藤蔓上生出来的触须，未经商量，就倔强地缠绕在了我的心里，把那些仿佛是挂在老屋墙壁上日渐风干的玉米一样的我的童年记忆，一下子就拽进了湿漉漉的空气里，鲜活而又丰满起来了。夏天，我读小学的时候，就常常跑到小伙伴大四四的家里来玩。他的家，就住在草堂的旁边。每次来到他家，都会看见他的父亲，坐在瓦屋边的竹林下，用蜂窝煤上烧得通红的铁丝，粘补他从别处收集来的那些开了裂口的塑料盆子，杯子和其它的生活用具。每次他的父亲都会惊讶地问我，今天学校又不上课？而我也总是会习惯地用我与大四四事先就编好了的借口对他说，是老师让我们回到家里，多帮父母做点事情，体验生活，准备写作文的。大四四的父亲听我这样的回答，已经很多次了，耳朵都听起了老茧，于是就会嫌我们在他面前碍手碍脚，一挥手准会说哪凉快就上哪去体验生活，不要我们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这样，我们就有了机会，跑到别人的鱼塘里洗澡。我不会游水，所以每次都是我在鱼塘边替大四四守衣服，而大四四就一个猛子接了一个猛子地扎进水里，很多次，当他从水底冒出来的时候，他的头上都顶着一片菜叶子，手里举着他抓住的一条鱼。我只要看见有鱼，就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一边拍手跺脚，一边高声唤叫。不游水的时候，我们就溜到别人的果树下，偷摘水果。爬树是我最得意的拿手好戏，三下五除二就上了树，站在树上用脚使劲踏蹬或者摇晃，那些果子就会落满一地。丰收之后，我们会跑到竹林下，用干枯的竹叶和稻草，燃起一堆火来烤鱼，或者悠哉乐哉躺在地上，一边仰望蓝天白云，一边大口大口吃水果。说真的，那个时候，我还真不知道，我们的举动，还确实有点云上日子的味道。整个夏天，我都是无忧无虑的。当我知道要想保留住一个童年的美好秘密，就是不要揭开那层神秘的，有时甚至还有点恶作剧色彩的面纱的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了，离开了这个城市。

　　我坐在时间的流淌中央，看着我周围的这些熟悉的景物，在我的眼前和身后，不断弥合，又不断分开。这些熟悉的景物，就是我的童年，它们不断从香樟、苍楠、竹子、卵石、茅屋和篱笆门里冒出来，涟漪一样涌到我的身边。童年映现出来的那个世界，似乎只泽惠到了我的身前，而在我的身后，它们就消失了，被我身后那条青华路彻底捎走了。我开始担心，如果有朝一日，香樟、苍楠、竹子、卵石、茅屋和篱笆门这些让我的童年驻足的东西也消失了的话，我还能不能够再一次找回我的童年？

　　现在，我再次迁徙回来了，守在我的童年身边，可以日复一日地为自己寻找到的童年时间，也就是暂时在香樟、苍楠、竹子、卵石、茅屋和篱笆门里歇息的时间，揩抹灰尘或烫平皱折，我的心里，就塌实了很多。至于以后，我还真不敢往下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