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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轮廓

2020-09-30抒情散文敬一兵
轮廓■敬一兵我的记忆,是一个轮廓,盒子一样的轮廓。轮廓外面的人在苍老,季节在变换,时间像河水一样在流淌。轮廓里面,夏天的太阳永远照在大凉山的土地上,行走在土地上的人,怎么也走不出三十多岁的光景,更不会像花朵那样凋谢,然后从我的眼睛里消散。郭
            轮廓
           ■敬一兵   我的记忆,是一个轮廓,盒子一样的轮廓。轮廓外面的人在苍老,季节在变换,时间像河水一样在流淌。轮廓里面,夏天的太阳永远照在大凉山的土地上,行走在土地上的人,怎么也走不出三十多岁的光景,更不会像花朵那样凋谢,然后从我的眼睛里消散。

  郭眼镜就是一个不会像花那样凋谢的人。
  他住在我记忆的轮廓里,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北方过来的冷风,吹落了玫瑰的花瓣和梧桐的树叶,却吹不白住在记忆轮廓里他的一根头发,只要太阳一升起,他的脸上就会准时发出绚烂的笑容,终日都看不见一点惶然不安的痕迹。他和他的恋人,就是挂满了这样的笑容,一道进了凉山,支援成昆铁路建设。恋人天天在作坊里酿酒,他就天天带了恋人酿的酒,送到工地上去,或者跟随铁道兵一起去勘察施工路线。恋人酿的酒很好喝,日子一久,修铁路的人都认识了他,还有他的酒和他的恋人。酒足饭饱之余,修铁路的人就会和他开玩笑,问他认识的字能不能装满一个车皮,要不怎么年轻轻的就戴上了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了呢?郭眼镜就是这样叫出来的,而他的名字,却没有多少人知道。当然,这类比较正统的玩笑,是不可能真正吊起修铁路的那些人的胃口的,他们对郭眼镜越熟悉,玩笑就开得越放肆了,时常问他晚上与恋人都搞了些什么名堂?送给他们的酒是不是喜酒?如果他还不打算入洞房的话,就让他猜谁有可能去“偷”他的恋人?甚至还有人向他预约说,他结婚时,要让他们进洞房去床底下听床上的声音。郭眼镜能说会道的嘴巴,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练出来的,以至于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他也会不分时间地点说些黄缎子,搞得老婆脸上时时都飞满了红霞。每次郭眼镜的老婆脸上飞满了红霞的时候,特别有风韵,样子也很好看。这样的风韵变化,显然被他的老乡意识到了,他老婆自己,也意识到了,只有郭眼镜一个人没有察觉到。他的老婆和他的老乡,都已经走进了柳暗花明的那条路上,郭眼镜却还停留在太阳下面,流连忘返。

  太阳光就是一个轮廓,阻断了他的眼睛,看见陌生的事情在发生。他自己的身体,也是一个轮廓,搞不清楚阳光下那些野花是长高了还是变矮了。轮廓把他隔在了黑暗的外面,是喜剧还是悲剧,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一个人被太阳天天照得暖融融的,被修路的人成天围护着,会以为天地本该如此。

  不经意间发现自己被罩在一个轮廓里,是他有一天带了酒,随铁道兵去一个荒野里勘察的遭遇提醒的。那天,他们刚把勘测仪器架起来,突然身后就来了一群头顶“天菩萨”的彝人。他们怒气冲冲地围上来,手里握着刀枪棍棒,为首的人是一个毕摩(巫师),用生硬的汉话喊道:不准用穿山镜!不能把我们的金牛照跑了!毕摩因为愤怒,两只眼睛瞪得比狗卵子还大,脸上燃烧出青中带紫的颜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接着,毕摩就向他周围的彝人发出命令:摔了他们的炮火(他把经纬仪当成了炮火)!杀了他们!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情急生智,勘测队里的一个同志突然对郭眼镜说,快把你背着的那壶酒给他们,他自己也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盐递给了毕摩,并向毕摩解释说我们是修铁路的,修铁路就是为了给你们送来更多的盐和酒。毕摩用手指蘸盐尝着,又揭开壶盖闻了闻,喜不自禁地说:原来是修铁路的,修铁路的人是“雀波”( 彝语,朋友的意思)!一场血战的危机,终于被一包盐和一壶酒化解了。


  许多时候,轮廓可以保护一个人,但也可以因为轮廓的阻挡,限制了人与人的认识、理解和沟通,这是轮廓对人实施谋杀的一个手段,情形就像一个人的衰老,思想虽然在竭力捍卫青春,但身体却在悄悄背叛你。这样的认识,让郭眼镜震动很大。如果不是在当时的生活环境里,盐和酒是彝人最需要而又十分紧缺的东西,成了他们和彝人这两个轮廓之间架起的一道沟通的桥梁的话,结果是不堪设想的。

  被罩在了轮廓里面的郭眼镜,过去一直忽略了盐和酒的存在价值,除了吃的时候才会想到它们之外,他一直认为盐和酒,是没有生命的,没有情愫的,根本不知道,盐和酒,还能够救他的命。有了这次经历,盐和酒,就成了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是情感的符号。

  我在记忆里读郭眼镜,就像郭眼镜发现自己被罩在轮廓里是一样的。这轮廓是不经意间恍眼看见的,故意去看,却又看不见了,只能依凭感觉而存在。这种轮廓的感觉,像蜘蛛网一样,时时挂在我的脑海里,也挂在我身边的树枝上,还有那些电视里正在跳肚皮舞的女人的肋骨上。轮廓的壳子质地很结实,生生是磨厚的。但是,这样的轮廓,与蚕茧不一样。蚕茧不透光,封在里面的蛹,只能够遵从原始遗留的本能发生变化,不可能预料到茧外面的世界模样。罩在人身上的轮廓,是透明的,可以把外面的东西,吸收进去,然后积累起来。郭眼镜就是这样,把盐和酒积累成了一种难以忘怀的情愫,有棱有角。这样的棱角,有刀锋的那种锐利,可以把眼睛的视力,还有感官的视力和灵魂的视力切断,从而让那些已经积累在轮廓里的情愫,更加突出,更加有了不可预料的爆发力。

  郭眼镜的老婆最终还是从他的身边跑了,跑到郭眼镜老乡的怀抱里了,带了郭眼镜和她生的孩子,那个有点脑残疾的孩子。这个事实,对郭眼镜来说是很残酷的,但与那次同毕摩的遭遇比较起来,毕竟没有要命的威胁,又是他老婆自己的选择,所以算不得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既然盐和酒能够救他的命,并从此进入到他的轮廓里面来,他就得给盐和酒在轮廓里腾出一个位置来让它们生活,轮廓里原有的一些东西,就得被推挤出去。类似于新陈代谢的过程,他不嫉恨,嫉恨也没有用,他恨的是在他轮廓里的老婆,不是他自己推出去的,而是那个老乡推出去的。只要下细去看,就可以发现,留在郭眼镜轮廓里面的情愫,无论是颜色、气味、迹象和线条,都有社会、气候、生活的尖锐刻痕,充满了憎恨的元素。接连几个晚上,他都是带着憎恨的情绪,站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看见自己还年轻,挥手或者转身的动作还是很潇洒的,模样依旧讨女人喜欢,特别那张嘴唇,很薄,富有弹性,让他充满了成熟男人特有的味道时,他阴阴地笑了。之后,他开始寻花问柳,频频与女人出现在诗情画意的背景里,过起了露水夫妻的生活。

  露水夫妻的生活,也是一个轮廓。从外表上看,风平浪静,一切都沦落在了皮肉交易的快感之中,除了郭眼镜自己,谁也无法知道,这种沉沦的背后,尽是潜伏的意味,仿佛冬眠里的蛇,所有的骚动,都藏在身体里面。

  郭眼镜除了玩女人,给修铁路的人送酒外,就是喜滋滋地喝酒,吃盐味很重的坨坨肉,仿佛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从情形上看,他吃坨坨肉或者喝酒的动作,都是使了很大的劲,就像那些修铁路的人,晚上没了事情,就聚在灯光下掷硬币赌正面还是反面。他要的就是俭怜怜的但却是狠狠的一掷,那种类似前途未卜的一掷的动作效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种动作,就是保护他自己的一种行为上的轮廓,颇有点缅甸热带丛林游击队员天生没有头脑,对事物缺乏判断的味道,非常适合自己的潜伏目的。他不这样做都不行,他的老乡,偷了他的老婆,还在他的生活里,设下了无数难料危险的赌局,等着他去奔赴。特别是后来派性斗争愈演愈烈的时候,那个老乡,凭借偷他老婆的那种心计,又偷得了当地造反派首领的权力交椅,他郭眼镜时时都得提防。他记得一次自己买了一瓶他们酒厂(原来的酿酒作坊,后来扩建成了酒厂)生产的酒,偷偷送给关在“牛棚”里的彝族县长,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消息传到了当造反派头头的老乡的耳朵里,结果他被造反派戴上了阶级立场模糊的帽子,揪到批斗县长的大会上陪斗,当有人喊完打倒县长的口号后,又喊“打倒郭眼镜!”的时候,他立即跟着振臂高呼:打倒郭眼镜!他的口号比别人还叫得响,别人都以为他是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却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乘机舒缓一下因为低头认罪的姿势,弄得他腰酸背痛的身子。

  赌场里没有永远的输,也没有永远的赢,有的是风水轮流转的局面。轮到郭眼镜翻盘的机会到来了。与他的老乡对立的另外一个造反派,带着最高指示的上方宝剑,还有超出当地造反派数倍的参战人员,以及用货车车皮改装的“装甲车”,沿着成昆铁路从省城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郭眼镜所在的这个县份,不费吹灰之力就瓦解了他的老乡指挥的造反派。批斗大会上被批判的已经不是他郭眼镜了,而是他的老乡。批判会上有人正在揭发郭眼镜老乡的罪行时,郭眼镜一手拧了一个臭气熏天的铁桶,一手提了一把扫帚,突然冲上大会的主席台。只见他走到老乡面前,放下盛满了粪便的铁桶,用扫帚浸到粪便里,待扫帚上沾满了粪便和爬来爬去的蛆后,慢慢提起扫帚,猛地一下刷在了老乡的脸上!省城来的造反派一看这情形,顿时就乐得手舞足蹈,一个腰上挂了手枪的头头模样的人,走到郭眼镜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还是你行,阶级觉悟这么高,向你学习!然后一把抓过麦克风,接着说完“现在我们就请你来揭发他是怎样反对无产阶级的问题”的话后,把麦克风递给了郭眼镜,郭眼镜润了润嗓门,大声说:他偷了我老婆!

  时间又过去了很多年。

  当年的那个县长,后来成了省委副书记,再后来,从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退居二线,成了省政协的主席。他知道了我正在着手写成昆铁路的长篇小说后,很是支持,专门组织了一次由当年支铁人员参加的聚会,目的在于给我介绍这些人,让我把那段难忘的,激情而又蹉跎的岁月,更生动地记录下来。

  在聚会的宴席上,当他把郭眼镜介绍给我的时候,我真不敢相信,我面前这个头发已经花白,带着他的小孙女的老人,竟然就是郭眼镜。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一段断了弦的忘年交,再一次续上了脉搏。酒一杯一杯下肚,委婉抒情的萨克斯一遍一遍萦绕在我们身边。他对着我的耳朵叙旧的时候,始终不忘记用手遮住嘴巴的姿势,这是一种礼仪,但我明白,这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意思,我想他一定是在我的先前惊讶的眼神里,看见了他自己的轮廓,给我带来了陌生的感觉。他不愿意他现在的轮廓变化,破坏了他留在我记忆里他的形象的那道轮廓。好不容易,我才把原来的轮廓,和他现在的轮廓(我更愿意说成是印象),重叠在了一起。除了生理上的衰老外,他的轮廓,和留在我原先记忆里他的轮廓,没有太大的区别,情愫还是那样本真,宛如凉山吹起的山风,野生、淳朴、地道、原汁原味,没有一点城市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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