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时光的乞丐

　　过街天桥上，一个盲人，如痴如醉地拉着他那把有了年代而愈发苍老的二胡，人流如水，从他身旁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又涌过去，而他却象水中一截截去树冠的木桩，任凭波来涛往，内心并无一刻被外在的世界搅动起涟漪。

　　人流中，行者衣着不一，身份地位不同，但无一例外的，眼神里，都交织着复杂的内容，或焦虑，或黯淡，或顾盼，或失望，或欣喜，或无奈，或带着冷冷的嘲讽……，组成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漩涡，似乎你随时都会被这些复杂的眼神卷入深渊。

　　在优美动听的胡音中，那些一味埋头行走在时间阴冷窄巷里的人，仿佛忽然被一束光啄醒，纷纷把目光投向卖艺为生的盲人，有的人从人流中分离出来，驻足在他面前，只听咣啷一声，一枚硬币带着悲悯，带着慷慨，带着施舍者特有的傲视眼神，跌入乞丐脱落了油漆的瓷缸中，然后，那些人解脱一般地转身，重新汇入物欲蒸腾的人流中……落日夕阳里，那盲人依然拉着他的二胡，神情平静、慈厚，橘色的阳光在他的周遭泼了一地。而站在天桥一隅，听着胡琴声倚栏闲望的我，内心却一下子被这枚硬币击的零零落落，伸手摸摸自己衣袋里的硬币，又踌躇的抽回，在这样一个卖艺人的面前，我失去了常有的自信，甚至一时无法确定，自己和卖艺人谁是谁的施舍者，谁更象一个乞丐。

　　大概，多数人会把卖艺盲人视为乞丐，他们怜悯他，又鄙夷他，而鄙夷的同时，恐怕也有人隐隐地希望他的存在，以此而满足内心某种需求，殊不知，掷出去的那枚硬币，是不能清楚地界定乞丐与高贵、贫穷与富有的，更不能度量高天阔地之间一个大写的人灵魂站位的高低。

　　幕色降临，这个称的上国际型的大都市，华灯齐放，夜色阑珊。天桥上依然是人流如潮，而桥下更是车流似洪。再把目光移向远处，楼宇森布，大厦擎天，我开始暗暗揣度，揣度从我身边走过的人，揣度那些或豪华、或普通、或破旧车子里的人，揣度闪耀着灯光的窗子里的人，揣度从星级酒店打着饱嗝走出来的人……他们正在想着什么，做着什么？有多少人会想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呢，有多少人面对尘世的种种诱惑，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呢？大多还是在想着自己，想自己怎样过的更加富足，活的如何如何比别人潇洒等等，所做的事情都与这诸多的想法或者贪念紧密地联系着，在我胡思乱想的这一刻，会有人正在为未能实现、或不如愿的事而郁闷苦恼，也会有人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更有人挥金如土过着苍白的生活……种种，各色各样的人，千般万化的要求，超忽自己需求的奢欲，原来，每一个人都在向着生活做着乞讨！

　　想至此，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望着过往的人流，望着他们从一个路口涌到另一个路口，从一扇门涌向另一扇门，顷刻间，在我的眼前，都变成了雨前的蚁群，变成了旱地里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焦虑与饥渴，尽管有些人面色红润，肥头大耳，穿戴阔著，可依然是一副乞丐像。转而，我忽又暗自发起笑来，这凡尘俗世，不过流浪着一群又一群边讨边行的乞丐。当然，这里面有大乞丐，小乞丐，灵魂的乞丐，精神的乞丐，物欲的乞丐，爱情的乞丐，一掷千金的乞丐……

　　那座天桥很神奇，在我沉入深思的时候，生活中很多片断和情景，都从桥的一端走进我的思绪。清晰记得 ，一个人挽着我绕湖散步，忽然摇动着我的手臂，指着不远处说：“看那个人你认识吗？他就是从前在一方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是当时的巨富，后因赌博，吸毒，偌大的家业败落了，如今落魄的很啊！人到了这份儿，有人搭理就至幸万分”。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拖沓着脚步的人正朝着我们的方向走过来，当他把低着的头稍稍抬了抬，碰到我打量着他且带着善意而陌生的目光时，他谦默地忙向我点点头，生怕慢了会将什么流失似的，那种浮动着一缕乞求的眼神，让我的心陡然下沉。

　　那是个下午，懒懒地翻阅着杂志，印在页面上那张黑白老照片，一双镶嵌在清秀脸庞上做沉思状而又无邪的眼睛，与我对视，良久，我逃也似地扭转头，衔泪无语……这双眼神，是现代文学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萧红的眼神，它穿越了百年，与我相遇，可是，我却说不出内心对她的钦敬以及交织着的复杂。她一生颠沛流离，坎坷艰辛，饥饿，几乎伴随了她短暂的一生。食不果腹，这样的饥饿，只要坚持，是不会死人的，而感情上的饥饿却是致命的。萧红把爱视为宗教，虔诚而执著地追寻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我不止一次地想像，这位笃情的才女，在没有爱人的陪伴，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的情景，想像在她弥留之际，对来看望她的骆宾基虚弱地说“这样死，我不甘心”这句话时，该是对着命运有着怎样乞求的眼神？骤叹：萧红，情丐也！

　　胡声依然在夜空中悠扬，桥上灯光烁烁灿亮，在涌动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一个精神乞丐的自己。她一会儿转动着脑袋张望，一会儿侧着耳朵倾听，偶尔也为某些不如意而惆怅；她贪婪地寻找着能够喂饱她精神的所有东西，她揽住光阴中一片滴绿的叶子不肯放松，不过，别担心她会把那片叶子吮干，岁月告诉她一句话——

　　生活不欠你的，你欠生活的。

　　　　　　　　　　　　　　　　　　　　　　　　　　　　2009.3.11日 西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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