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

白 蝶
一

高挽着发髻，我站在唐朝的风中。晨钟暮鼓中，我闻到了一股来自宫中的花香，是久违的桃花香味，那曾经是我耳熟能详的日子里充溢的一种气息，却又恍如隔世，一切梦般地离我而去，有泪滑落。未及不惑，却已是鬓先秋，泪空流，可叹路边芍药，年年为谁开？于素面的我，再不用隐忍。

我本来自民间，那日，我挽着竹篮在林间的芬芳中奔跑，只为追赶那只白色羽翼的蝴蝶，而将自己迷失在林中。恰逢你打马而过，我惊异的目光在你英俊的脸庞落脚。夕阳下，你张着嘴，痴痴的目光灼痛我的脸颊，夕阳把最后一抹红晕遗失在我的脸上。自那日起，我心里开始多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我总是在夜里把它释放出来。

三日后，你派来花轿将我接入宫中。侍女将我带入华清池沐浴。满池的粉红色花瓣，飘散着诱人的香，薄薄的花瓣仿佛我追赶的那只蝴蝶，我轻轻地挪动着身子，进入清池，我小心地捧起池中的花瓣，细细地看，轻轻的冲着它笑。然后，我慢慢解开长长的辫子，融入水中。我知道，从此，辫子不会再被编起，我将挽起高高的发髻，从少女变成女人。我不知道，我怎么可以一下子就变成女人呢。

侍女将五颜六色的袍子摆放在我的面前让我试穿。一阵晕眩，让我感觉进入那片花海，我又仿佛看见那只蝴蝶在低飞。我选了那件镶嵌着浅蓝色花边的白色轻纱袍子。我跟随着侍女，走入宫殿深处。远远的，我看见你在烛光中的影子，若隐若现。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已有些醉意的你，不容我平息急速跳动的心率，一把将我拥入怀中，递上一杯斟满酒的金樽，让我饮下。从未沾过酒的我，被酒呛了个跟头，脸颊顿时红若桃花。你眯起眼睛，陶醉一般地盯着我看。也许是酒的作用，我感觉浑身开始发热。我告诉你我叫白蝶。你轻轻的呼唤我的小名：蝶儿。

当最后一滴白酒经过我的喉咙时，火辣辣的感觉再次冲撞着我迷离的眼神，酒精开始在我的身体里蔓延，一点点遮住思维，模糊着视线，感觉身体里有无数的小虫在爬行，痒痒的，酥酥的，我的身子越来越软，我的目光开始变得柔和，妩媚，娇滴滴的面容，粉红的脸颊，一朵奔放的花在夜晚悄悄地开放。

你将我扶入一个粉红色的轻纱帐里，我的身子在印有百合花的床单上瘫软下来，铺展成一朵更大的百合。身体里有一种潜在的意识在流，从大脑开始向下游走，经过左肩处一朵朱红梅花印，稍作停顿，又滑翔起来。身体又一次震颤，惊喜掠过微启的唇。有水珠从青草中滴落，溢满空缺的部分。

你看着娇媚的花时，心里就有了疼，眼里就有了爱，你说要将我一点点柔碎，柔到骨子里，柔到心坎上。我知道蝶儿从此有人疼了。

从那一夜开始，你封我为蝶妃。

二

你问蝶儿的身世。蝶儿的心里很苦，能装下一罗框的黄连。我不想告诉你，是怕我的苦会疼了你的心，会扰了你批阅奏章。你问我左肩上的那朵梅花印是何来历。我是被遗弃在草丛的，那朵梅花印是蝶儿娘留下的，为日后相认。蝶儿躺在草丛时，有只白色蝴蝶飞来，闪动着薄薄的翅膀，在我的耳边停歇。我知道这只蝴蝶，注定会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终于耐不住饥饿的侵袭，嗷嗷待哺的我，开始将委屈发泄出来。我的哭声引来了一位老妪，从那以后，蝶儿的生活就与她纠缠在一起了。

蝶儿从小到大，心里藏着的委屈无人诉说，只有泪千行。那些在爹娘身边生活的男孩子追赶我，他们用无忧无虑幸福的怪叫声喊我野孩子。望着湖水中的我，蝶儿真想草草了结生命，但蝶儿还有两鬓斑白的奶奶要照料。蝶儿恨娘，为何生下我又扔下不管。蝶儿的生活凄苦，连拥有一件像样的衣裙的权利都没有。但蝶儿一看到花儿草儿蝶儿，就开心起来。蝶儿最贪恋向晚的阳光，喜欢在那最后一缕余光中荷锄而归，蜻蜓和蝴蝶总是悄悄地落在我的肩上、锄头上，给我带来一丝温暖和安慰。她们乖巧的样子让我心疼，我会放轻了步子，不去惊扰她们。十三岁那年，唯一疼我的亲人离去了。蝶儿一下子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十六岁那年，蝶儿在河边洗衣时，突然发现水中的倒影，惊呆了。那是一张天仙般漂亮的美人脸，那就是蝶儿，蝶儿惊异于这个变化，怎么一下子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少女。自那日起，蝶儿开始有了羞涩，开始莫名地惆怅。夜里，蝶儿开始望着天上的圆月发呆，看着偶尔划过的流星感到失落。蝶儿睡不着时，就去草丛里听蛐蛐叫，看萤火虫忽明忽暗地捉迷藏。在这样安详寂静的夜里，蝶儿感到寂寞了，却又无人诉说，只能对着月光自言自语，却是波心荡，冷月无声，我多么渴望有人倾听蝶儿的心事。蝶儿曾梦见一个白衣少年将我接走，让我远离这个伤心的地方。不想，那日在林中遇到了你。蝶儿真的是梦想成真了。蝶儿一直渴望有人疼，自那日被接进宫中，蝶儿发誓一定好好疼你。蝶儿不怕吃苦，为了疼我的人，蝶儿可以牺牲一切。每天陪伴在你的身边，为你端茶，煮汤，用轻罗小扇扑流萤，蝶儿不喜欢让下人做这些，蝶儿愿意亲手为你做，这样，蝶儿的心每天都在开花，开出幸福的花。月上柳梢头，你我对饮成三人，情依依，意绵绵。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酒。蝶儿开心极了，满眼温润安恬，花枝草蔓，竞相开放。

三

夜来幽梦忽还乡。

为何事事难料，瞬息万变。那日，你派丫鬟秋香前来传话，说身体不适，夜不来宿。蝶儿担心一宿，夜不能眠，望着窗外皎洁的月亮，蝶儿心疼得落泪，默默祈祷月亮娘娘保佑你平安无事。隔日，蝶儿迫不及待前去见你，却见你红光焕发，不见病状。蝶儿心里疑惑重重，不得其解。蝶儿上前请安，你却视而不见，语气冷得如冰霜。蝶儿的心一下子疼了，前日还恩爱缠绵，今日为何判若两人，形同陌路。

自此以后，你不再见我。蝶儿日日思君不见君，终日以泪洗面，独守青灯，形单影只。你我夫妻恩爱一场，一日夫妻白日恩，却不想你如此绝情，蝶儿错在何处？为何要受如此冷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一朝情尽，只落得空梦一场，凄凄奈何？

贴身丫鬟小玉似有隐情，欲言又止。见我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憔悴，心疼不已。终于道出真相。原来你已有新欢，一个叫做婉儿的姑娘横刀夺爱。我的心被针扎一般剧烈疼痛，似有一块大石堵在心口，让我呼吸不得，顿时昏厥过去。迷迷糊糊中，我又看到了那片花海，那只白蝴蝶向我飞来。待我醒来，玉儿正在一旁掉泪。我用手轻拭她的泪珠，告诉玉儿，蝶儿不会就此离开人世的，蝶儿舍不得她。

谁会料到，冥冥中的一个安排，却是一个错。如果可以，我愿意化作那只白蝶飞回我的花丛，忘掉眼前的一切，就当是一场梦。

窗外忽逢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怎一个苦字了得。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四

那日，我让小玉传话给你，我要走了。

那夜，你来我房间与我道别。我为你斟满酒共饮。我一饮而尽，却是咸咸的，原来连同泪水一起咽下。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你晓来风急？你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愧疚，你说婉儿已有身孕。我用手轻轻抚摸你的脸庞，我知道这张面孔已经印在我的脑海里，今生今世不能忘记。蝶儿今生只爱过你，不再爱别人。我为你宽衣解带，同床共枕。累了的你已发出均匀的呼吸，我却无眠。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为何你不能用情专一，却要喜新厌旧，这是蝶儿不能容忍的。

窗外梧桐更兼细雨，一夜必是风卷黄花，憔悴损。看着熟睡中的你，我拿出枕下的小剪子，我要对着你的喉咙刺下去，然后自尽。蝶儿生不能与你在一起，就陪你到阴间做夫妻。

蝶儿已是泪流满面，终不忍下手。蝶儿的命为何这般苦？为何天要夺我所爱。这个曾经给过我快乐的男人，我又如何下得了手，我又怎忍心让婉儿肚里的孩儿失去爹爹。蝶儿从小喜欢花草，喜欢孩童。只可惜蝶儿未曾为你生下一男半女，就要走了。

我最后一次走进华清池沐浴。你让随从搬来几箱绫罗绸缎，被我谢绝。我要把你给我的荣华富贵全部还给你。我轻轻的来，又轻轻的走，宛然一笑，不带走任何东西。我不贪恋宫中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一匙汤水，一片方帕，甚至不贪恋这里的一片阳光。

我换上我来时穿的那身粗布衣衫。我要飞走了。回到我最初的梦里，与那只白蝴蝶翩翩起舞。 [ 本帖最后由 紫丁香260 于 2009-3-2 12:3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