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
2020-10-01叙事散文霍名夏
小和尚是春天了。万物复苏,茑飞草长,尽管还冷着,一些早春的绿色已经不知不觉间钻出了各自的芽苞,一点一滴汇聚成了浅浅淡淡的绿色,弥漫在山岭林间。爱情,在年青人聚堆的农场里看来也是无法遏止的,一如密不透风的容器,一旦有了一丝空气,爱情的种子便悄
小和尚
是春天了。万物复苏,茑飞草长,尽管还冷着,一些早春的绿色已经不知不觉间钻出了各自的芽苞,一点一滴汇聚成了浅浅淡淡的绿色,弥漫在山岭林间。爱情,在年青人聚堆的农场里看来也是无法遏止的,一如密不透风的容器,一旦有了一丝空气,爱情的种子便悄悄地发芽了。
三月里一个清冷的夜晚,月亮还没有出来,东方山后的天上,几片浓云薄如轻绡的边际,依然没有消失干净地衬托了一层深红的夜霞。那是我的小姑娘去看望我的第一个夜晚,农场的气氛有点儿诡异,从傍晚食堂开饭到天完全黑尽女生宿舍传来的一阵阵笑声,似乎都跟她的到来有关。应该说,除了严景和之外,我是第二个在塔河农场有了“对象”的人,暗地里,没有公开的大约还有十一二对不止。许多时候,场长纪铁嘴子在风消雪停,东方的一轮淡淡的灰色太阳落山时,习惯成自然又有些疲乏地站在场部门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们,好像这位著名的场长也被这青春活力的热烈气氛打击得筋疲力尽,失去了他无限的能量和威力。那正是我们下班回场的时光,整个农场并没有因为这位场长的注视,被严禁恋爱的这根高压线的威严吓得静寂无声,相反,劳动中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帮助或关心,甚至下班后毫无来由的一次偶然对视或有点儿意外的羞涩,都可能引发这些男男女女的内心世界的一次又一次震荡,从而燃烧起熊熊大火……
也许,这就是爱情吧。
尽管它不能公开。尽管它有点儿晦涩难堪。
我的小姑娘来看我,出乎我的意料。来之前,她并没有事先通知我或者来封信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之前打电话基本更不可能,如果她有足够的钱,还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才有可能能在一两个小时或三四个小时之后可能听到她要听到的那个声音。太难了,摇把子电话,左一个交换台,又一个交换机,从一地到另一地,直线距离也许不过几百里,却要这里那里莫名其妙地转来转去才能接通。因此,她就来了。大胆而直接。小火车来的时候,我去接站,本是习惯成自然,不是接,实为看,凑热闹,没想到就看到了她娇小玲珑的身影,手里拎了个小书包,茫然不知所措地东看西看,就看到了我,我闹了个大红脸。我的天!是她吗?太出乎意料了,嘿嘿,这个小姑娘哟,你可真是太大胆太要我命了喔……
接了她,就得赶紧秘密寻找住处。通过张梅、高金荣两个大姐,很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好了,在女生二宿舍,也就是张梅住的宿舍,对外称是张梅的两姨妹妹来看她。那时候,我早已从后面的第八宿舍调整到了第三宿舍,跟女二只一墙之隔。墙壁之间还有几个窟窿相通,不知是谁用什么工具将砖墙凿开的,作用也不得而知。事实上,接车时大家都看到了我从我的小姑娘手里接过了包,谁见谁明白,然后看着我们红着脸一前一后扭扭捏捏地回到场部大院,只是大家谁也不说而已,只是接完车后回到宿舍哈哈哈哈鬼笑,你捅我一下,我弄你一把的,借以开心,似乎也很过瘾的样子。毕竟在塔河农场这也算首开先河之举,让大家无意之中开了眼啊。
对于我的小姑娘来看我,虽说十分意外和惊讶,但一旦成为事实,我心里并不害怕。那时候有句诗耳熟能详,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后面两句我不去管它了,小姑娘一来,我马上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既然我深爱我的小姑娘,既然我已经无法更改她已经来到我的面前这样一个基本事实,那么,若为爱情故,一切皆可抛。
其实,我心里有底。我的人缘不错,不会有人坏我的事。
大家共同防范和惧怕的是纪铁嘴子。
只要纪铁嘴子场长不知道,我的小姑娘一走,也就没事了。最为关键的那几天,我相信大家的嘴会很严,不会有人跑去告密。唯一要防的一是场长,此外还有一个人不得不防,这个人就是小和尚。我到塔河农场的时候,小和尚就已经很出名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会武,只是感到这个人很有意思,别看脸长得不大,干活时脱下衣服才知道,一身肌肉块,跟木头班长半拉牛差不多。不过身手比半拉牛灵活,敏捷有力。这个小和尚,平时跟我关系不错,说话就笑,不过我也知道,就像许多电影里演的那些特务一样,在农场,小和尚的公开身份虽说是打更,但他同时也是场长的秘密助手,打更是晚上干活,在农场里转来转去,防火防盗,白天睡觉。每天我们上山干活走了之后,就是小和尚睡觉的时候了,我们下山回来,他也快上班了。利用工作之便,白天或晚上,小和尚常常深入到各个宿舍,跟青年男女们打成一片,实则是刺探爱情信息,一旦发现问题,马上就会告密到纪铁嘴子那里去。轻则大会点名,重则……
重则就不好说了。为爱除名的也有。
那天晚上,自然而然地,我和我的小姑娘双双出现在农场外面的小铁道边。心跳如鼓,激情而秘密,只是没有浪漫。我担心被小和尚发现,一般情况下,小和尚晚上打更使用的四节大电棒离老远就能看见,朝哪一照就是几十米亮如白昼,可以及时回避。但是,我也无法保证行为诡秘且知道我和我的小姑娘那天晚上必然要一起出去的小和尚,是否会一反常态,关闭手电,早早地便藏匿于暗中进行窥视或跟踪。这不是不可能的,在那个年代,即使平时关系不错的朋友,关键时刻也不敢掉以轻心。否则,吃亏的就是自己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铁道,从塔河农场大门外的林中一直延伸到十多里外的松江林场。为了避开小和尚,我们站在黑暗中静静地观察了很久,未见异样,奇怪的是也一直没有见到那条十分刺眼的光柱,不知道此时此刻小和尚到底在哪里。为防意外,避开一切打扰,在确认我和我的小姑娘尚未进入小和尚视线之时,我们一步一步默默无言地沿着小铁道向松江方向走去……
如今回忆起来,尽管许多年过去了,一切,却仍然记忆犹新,如在眼前。包括那黑黝黝的森林,静寂的风声,那一弯慢慢腾腾升起在山岭后面的苍白的月。
有鸟儿偶尔叫一声。那时年轻,远处,在淡淡月光看不到的尽头,仿佛有光芒四射的太阳不慌不忙地升上来,在树林的黑色树顶上燃起了火焰。然后,一种奇怪的、激动人心的活动开始了,我和我的小姑娘就那样相依相偎着,相互好像各自搀扶着一个心疼的伤兵一样,又像一个是另一个的人生拐杖,粘连在一起,沿着一条枕木一条枕木的窄小铁道,摇摇晃晃,踌躇向前,走得前退后进,里倒歪斜,半天也走不了几步,品尝着人世间各自的第一次热吻。森林上的夜色雾气越来越快地往上升,由月光照成一片银白色,这以后,地面上就慢慢腾腾地在眼前变化莫测地耸起不同的灌木丛、树木、木头垛……
我会常常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侧耳聆听。
我的小姑娘便不解地睁开眼睛,不知我要干什么。
接着再走,再吻。
爱情真的是让人胆大包天呀。这条小铁道,平时白天走一个人都有点儿心惊肉跳,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野兽什么的,何况晚上,可是回忆起来当时好像一点一滴都不知道害怕。就那样走走停停,磨磨蹭蹭,十多里的小铁道竟然在我和我的小姑娘不知不觉中走到头了,隐隐约约中,前面就是松江林场了,有零星的午夜灯光闪耀,我们就往回走,依然是那种姿势,那种速度,那种你支我撑的热恋中人模样,心里的山峰给蜜汁染红了,给月光映亮了,火样的光焰从年青的心海里涌向了躯体的各个脉络、细胞和所有知觉触觉和感觉。麻木不仁,慢慢地完全显露了它宏大的无法抵挡的通红火焰,火焰又逐渐地化为了纯白的强光,爱情的强音开始了……
那一个不眠的夜晚,我和我的小姑娘居然在那十多里小铁道上往复了多次而不觉着。不累,不疲,不渴,不停。后来,天快明时,我和我的小姑娘就坐在农场旁边的一堆大木头上搂着睡着了……
没有梦。也许有。谁知道呢。如果有的话,我相信那梦一定是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向四面八方融化,流去,颜色应该是金黄而带点暗红。那时候,梦的阳光会接近森林岸边的、会接近农场下方峡谷里涛声轰鸣波涛汹涌的松花江水的……于是整个梦好像都在活动,所有的水都涌到太阳照着的地方去了,闪耀着金色的光柱。它欢欢喜喜,充满活力、生机与某种不可知的希望,祝福一切,尔后暖暖地照晒着那一片光秃秃而冻僵的森林大地,充满着新奇的美丽……谁知道呢。
反正有梦。
事后,小和尚有一次跟我酒后说了真话。他说,我和我的小姑娘那晚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之内。我愕然。因为,自始至终,我的心里都有一根无形的弦紧绷着,都小心翼翼地探知着小和尚是否存在。但是,自始至终,将近十个小时的爱情之旅,警觉的我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哪怕是后面一闪而逝的影子或一声微小的响动。那么,小和尚到底是怎样跟踪我和我的小姑娘的呢?不可思议。小和尚醉是醉了,可是一直到最后,小和尚也没有跟我透露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一切,怎样远比我和我的小姑娘还要辛苦地在那一夜穿行迂回曲折地跟在我们后面,跟在森林或小铁道上而不被发现的。
这是个谜。但我信。
小和尚能够做到这一切。
小和尚说,他并没有把他知道的一切汇报给场长。因此,纪铁嘴子并不知道我和我的小姑娘那晚的故事。我才能够在我的小姑娘在几天后含泪离去之时,如此安然无恙地继续风光无限。为什么不说?小和尚只笑不回答。逼急了,大着舌头说你就别、别、别问了。反正我知道,反正我没丧良心。看来,特殊年代,除了不可阻挡的爱情之外,也还有不可理喻的友情和人性。
我后来特意考察询问了一下,小和尚,本名肖桓生,四川人。脸长得不大,却一身肌肉块,会武,人缘好。三七开的小分头,脑袋瓜子中间偏左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向两边分开,有点儿像当时电影上常常出现的汉奸形象的意思,为人一向谦恭有礼,一说话就笑,一笑脸颊就各有一条类似女人酒窝一样的东西,很讨人喜欢。据说,在家乡他并没有当过真的和尚,所谓“小和尚”,也许只跟他到了农场后的名字有关,取其谐音,久而久之,肖桓生就被知青们喊成小和尚了,透着某种亲切和喜爱。
09-2-25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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