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的心

　　看那个水桶，晃了几下啊。

　　桌子对面的同事惊魂未定地指点着纯净水。我的眼睛，也被挟持一般望了过去，那高高在上的桶里的水，却并不见得怎么动荡过。

　　肯定是地动了的，而且动得还很大，因为我听见了身边人们的惊呼。但为什么我居然没有感觉到呢？大约因为我刚才一直在上楼梯，走到办公室的座位上坐下来。

　　对面的同事，有演员一般的风采，颇像演《汪洋中的一条船》的男主角的秦汉。他一直在说着这事。我禁不住莫名地心惊一下，像忽然面对着一个无从说起的挫折。这多少带着惶惑的感觉居然一时间将我笼罩了。

　　胡老师。胡老师。

　　耳边却有个声音，掺杂在一片惊惶未定的讲述声中。我不知道是不是叫我。或许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有回头应声。我感觉上有点怔忡，有点麻木。

　　我感觉到那个年轻人在叫我，他手头抱着一摞试卷，站在办公室中央，执著地叫胡老师。但是我可以不理他。因为他发音不清晰。谁知道是H，F还是P呢？我当时也不想弄清楚。我的注意力不在眼前，仿佛进入回忆。我在想地震的事情，其实地震有什么好想的，它好歹是来了就来了，像春天的风一样，像春天的沙尘一样，始料不及。

　　其实这小小的地震有什么关系呢？它居然给我以这么大的迷惑，这简直难以想象。是不是因为好久没有来过地震了，乍一来时，小也惊心。

　　我忽然好像很生气，我回过神来，焦急地对那个年轻人连声责问：你为什么不叫我名字呢？你叫我全名加老师，不是就清楚了吗？我不想回答，因为你这样叫，不是很懦弱吗？

　　好像手中正有一些箭头，我慌忙间向他掷出去了。我手中哪里来的箭头呢？它们本来是要往何处去的呢？我其实也许能隐约辨认出它们的来路。

　　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在这里，昨天上午有太阳的时候，大家仍然享受着空调，享受着闲聊。一位兄长风度的同事打趣我。你简直就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呢。我低头看了眼带一道方格的荷叶边的摆裙，说，你是说我打扮偏小，装嫩嘛。这是自嘲的幽默，我尽管会免不了乐极生悲的联想，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难过的感觉，但更有理直气壮的自满或者自豪。

　　当时我就不断想起一些特别印象深刻的聊天，与非学中文的女人。她们恭维人是带着火药味的，好像是暗中使用利器的作法，非得给人以重创，我非但不敢领情，反倒听出了其中的嫉妒般的示威。我听过一个女人好像跟我有仇似的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某某某当年是何等漂亮的姑娘啊，如今也说老就老了，时光真是无情啊。我无以为报，只在心里冷笑：老天啊，我再老也比你年轻好看啊，你哪有必要为我抱屈！我感觉得到她是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就像憎恨富人的人说富人也会死一样，她是喜欢看到漂亮的女人终会老。

　　她的火药并非无效。当我自鸣得意，或者有人说我漂亮的时候，这个女人关于时光的感慨就会跳出来，刺得我满心疼痛，怅然若失。

　　难保不是这种惆怅，在我心里已经长出荆棘，像那些钝重的箭头，发着冷光，沾着血丝。妙语微中，还是疾言厉色？关系出乎自我。我说出懦弱二字，心中暗自惊异。我为什么要说别人懦弱，难道不是在说自己懦弱么。如果意识到自己的懦弱，又意识到这种懦弱的无可改变，不是会有更深一层的悲哀吗？透过别人反观自己的懦弱，这并无可喜，倒有一种深深的无奈。

　　我到底感觉到不自在了，怀疑自己也许是个懦弱的人，不然就不至于听到她所说的一番好话竟无言以对。但我又自许：我不是个战士，不会像刺猬一样敢于用身上的刺扎人。

　　我或许并不懦弱，但也不见得是个有超凡勇气的人，可见还是有些懦弱的，只不过被一些所谓善良、大度之类的夸饰语美化了。

　　我或许也是乐观的，但是地震足以让人失神，就把这种乐观的感觉折断了。其实我们每一天都可能死呢，可见最可怕的并不是老死。

　　——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有点反应慢。

　　这也算是我对于那个热心的年轻人的道歉了。能够脱口而出，而不是慢到让自己后悔让别人生恨，可见反应还是正常的。我想我再也不会把不知哪里抓到的箭头，晕头转向地往外掷了。

　　但这一次的地震，让我特别神经质了一下。而我居然下意识地，转眼间就这样闷声不响地，把连日来的生死爱恨的积郁，排遣干净了。
　　　　　　　　　　　　　　　　　　　　　　　　　　　（2009-3-14 ）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09-3-14 17: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