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王
2020-10-02抒情散文薛暮冬
在散落一地的寒冷中,我孑然一身,来到桃花山上。我拽开茅屋的门锁。屋子里堆积着更深厚的黑暗。我摸进再熟悉不过的舅舅的茅草屋,却如同闯进了一个陌生的古堡。这就是舅舅的家吗?我不止一次地反问自己。我一点也不相信这就是舅舅乐不思蜀的家,那个曾经给舅
在散落一地的寒冷中,我孑然一身,来到桃花山上。我拽开茅屋的门锁。屋子里堆积着更深厚的黑暗。我摸进再熟悉不过的舅舅的茅草屋,却如同闯进了一个陌生的古堡。这就是舅舅的家吗?我不止一次地反问自己。我一点也不相信这就是舅舅乐不思蜀的家,那个曾经给舅舅带来无数温馨和苦痛的家。舅舅早已不复存在。而我在。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在。我突然被一种神秘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恍然大悟,肯定是老鼠。这只老鼠显然是邂逅了老朋友,不慌不忙地在我的脚边逡巡。偶尔还爬到石桌上,仰望着兀自独立的鼠王的干尸一动不动。
我掏出一只香烟,借助奄奄一息的微光,堵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是舅舅的茅草屋。三十年后,这屋子还在。这些老鼠还在。只是没有一点人间气息。我如同一个人行走在时间深处,除了悲怆和寂寞,再也没有其他感觉。却还是看到了舅舅。那个死去了很多年的舅舅。我再次放任自己沦陷于幻觉中。我控制不住自己。尽管这里已经成了老鼠的乐园,但是,我相信,舅舅始终都在这里。在时光之外。在众生之外。所以,在三十年后的这个寒冬,我注定要与他重逢。
舅舅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牙齿全部掉光啦。他端着我给他带来的半碗剩饭,从水瓶中倒出点热水泡了泡,就着咸菜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自从一个人住到山头上以后,好久没有吃到米饭和小菜啦。舅舅一边吃着一边感慨道。忽然,一只硕大的老鼠爬到舅舅的膝盖上。义无反顾地望着舅舅。舅舅一点也不感到恐惧,也满怀深情地望着它。仿佛他俩是认识了好多年的老朋友。没有谁知道舅舅的生命里发生过什么。也许,他早已把老鼠看成了可以相托余生的亲人。舅舅把碗中吃剩下的水泡饭,倒在门口的阳光下。老鼠不叫了,山头上响起一片细密的雨点一样的啄食声。
吃完饭以后,舅舅说,冬子,你自己玩。说完,便和他的老鼠一起消失在深山更深处。天忽然黯淡下来。要下雨的样子。我想关上舅舅的屋门,一个响雷咔嚓响起,把我吓得一动不动。到处是一片漆黑,可谓伸手不见五指。糟糕的是,我随身携带的打火机也不翼而飞。他摸遍了上衣和裤子口袋也没有摸到。我很恼火却一声不吭。山头上忽然刮起了大风。呼呼呼的。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厮杀。是那种夺人心魄的声响。尽管心中怀着无限恐惧,我还是战战兢兢地向前摸了好几步。
我想把舅舅找回来。他肯定有火。他肯定有战胜恐惧的方法。我摸到了山洞门口。舅舅时常独自栖居在这里。一步一步挪进洞里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是从黑糊糊的山洞里传出来的。我希望是舅舅。我大声喊道,舅舅舅舅,舅舅。没有回音。我命令自己停下了脚步。我担心我会喊来蟒蛇或野狼什么的。我退了回来。这时,我再次听到了谁的脚步声。应该不是舅舅的。舅舅已经死去三十年啦。只有我在。还有始终和我不离不弃的老鼠在。我不明白荒山野岭怎么会有这种声音。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要把我引进山洞深处。我的恐惧如期而至。不一会儿,我就退出了山洞。退回了桃花山亘古的宁静之中。
这时,我小声唱起歌来给自己壮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我的声音更像哭声。我再次朝山雨欲来的天空望过去,仿佛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影。我赶紧收回目光。我的脚步在黑暗中一下子慌乱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我仿佛沦陷于荒草和枯树的八卦阵中无力自拔。茅屋还在山头上。我再次大声叫唤起来,舅舅,舅舅舅舅舅舅。可我的叫声一下子就被无边的天光吞没,犹如石沉大海。
我不知道是怎样摸回到山头上的。我看到死去多年的舅舅鼠头鼠脸,将我堵在茅屋里。我用外套死死地把自己蒙住。我的心中充满了孤独和恐惧,甚至还有绝望。我觉得害怕极了,越害怕就越想尿尿。但是,我根本不敢睁开眼睛去看舅舅,更不敢去掉外套走出窝棚去尿尿。只好憋住,往死里憋住。我的下身难受到了极点,几乎要崩溃啦。可是我就是不敢走出窝棚半步。再度睁开眼睛,屋外冬雨平平仄仄地飘落着。舅舅再次不见踪影。我的心里好受了许多。我看到窝棚门里,门外蹲着七八只老鼠。它们是来躲雨的吗?它们是来陪伴我的吗?它们是舅舅的亡灵吗?
也许舅舅早就知道谜底。也许舅舅是这一切的主谋。我看了看石桌上的鼠王标本。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微笑。那是一具老鼠的干尸。它站在阴凉的微光中。它终于逃离了生死轮回。它的一只脚含蓄地蜷起,姿态如同一位佛门的圣者。它那张瘦弱、沉静的毛茸茸的脸上溢出隐忍和傲慢的表情。它的两只眼球早已不翼而飞,只有蛛网丝丝缕缕的排列着。但是,它是鼠王。它是舅舅苦心孤诣制造了很多年的鼠王。它的年老色衰的脑袋依旧具有佛陀的庄重的神情。让我诧异的是,三十年了,它还孤单地站在舅舅的石桌上。它是为了等我的吗?它是为了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只有死亡是不死的吗?
我对舅舅可谓爱恨交加。他放任自己的离群索居。而且毫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我理解他,因为他是一个弃儿,因为他一生下来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遗弃。所以,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在自己的心中扎下根。他活在自我的茅屋里捡拾属于自己的安慰和苦痛。他永远漂浮在存在的边缘,在超现实的云端漫步。他懒得理睬任何人。而我是一个例外。所以,我们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当然,这场谈话是发生在三十年前的那个沉闷的冬日,还是就在刚才,我已说不清楚。再说,时间很重要吗?
从一大早起,我便沿着跌宕起伏的山路一路颠簸着来到山头上的茅屋。舅舅好像知道我要来似地,早已蹲坐在自己的孤独中。还有五六只老鼠在他的身前身后陪伴着他。那些脑门上的小眼睛总是挑战似地盯着我和舅舅看;它们哆嗦着眼睫毛,互相调笑,说着我听不懂的鼠语。它们如同先知,使舅舅的草堂充满神秘的气息。甚至我虎视眈眈地瞪视着它们的时候,它们也没法克制自己;它们用充满隐秘意义的体态语和我舅舅相依为命。我很恼火却无计可施。我像主人一样请舅舅坐在石凳上,用两个手指头心不在焉地给他肩周做按摩,轻轻地问,我早就想问你,那不是你,是吗? 尽管我甚至看都不看鼠王一眼,舅舅却是心领神会。他神态自若地望着屋外空空的天空。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几只老鼠开始窃窃私语。甚至一个长得酷似鼠王的老鼠,还钻进了我的裤管,想从我这里取暖。舅舅把它叫了出来,要它休得无礼。你其实用不着求证的。他说。他的圣徒般的脸庞愈发凝重起来。老鼠不是外人,冬子,其实,你不应该忘记的。 我感到困窘。我忽然忆起记得那次老鼠的入侵。那也是一个冬日。在白日的黑暗里,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舅舅的茅屋里举行盛装舞会。屋子里充满狂欢的沙沙声。每道裂缝里都会突然钻出老鼠来。这些摇摇晃晃的、黑色的、锯齿形的闪电,简直令人毛骨悚然。舅舅不止一次怪声尖叫。他拿着一把斧头,从茅屋的这一头,嗖地窜向那一头。身手敏捷,如同健壮的少年。说时迟那时快,舅舅一斧头砍下去,一只硕大的老鼠便一命呜呼。接着,我就会来帮忙;我从神情恍惚的舅舅手里接过那支钉着战利品的斧头,把老鼠扔进丛生的杂草中。
不过,我始终说不清这些场面是通过舅舅的故事灌输在我的心中的呢,还是我亲眼目睹的。舅舅很快便不再同老鼠们作殊死的斗争,反而和他们称兄道弟。这使我的心中充满恐惧和忧伤。舅舅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再害怕老鼠的造访,反而一看到老鼠便如同看见了亲人。他甚至连我也爱理不理。他采取种种办法逃离我。他一连几天躲在草丛中,山洞里,以及不为人知的树林里。偶尔,我还能看到他心事重重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查看他的指甲上,他的手心手背开始出现的一个个黑点。好像老鼠的皮肤正借助某种神秘的力量移栽在他的手上。 面对我的时候,他还能故作镇定。他还能够保持人模人样。他还尽量保持人的尊严。但是,独自相处的时候,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天黄昏,应该是中考前夕。我到桃花山背诵政治或者地理。下意识地走到舅舅的茅屋前。我看到他赤身裸体地从隐匿的屋角爬出来,摇摇摆摆地爬到光亮处踌躇不前。在原地打几个滚,然后直挺挺地伸着四肢,横陈在茅屋中央。他的尖嘴上带着一小块血迹,嘴角已经肿胀腐烂。我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轻声惨叫。他再次用有四条腿的、复杂的动作爬动。我知道那是一种古怪的程式,我恐怖地从其中认出那是模仿老鼠的正式的爬行。
从那天起,我断定舅舅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越来越像一只老鼠。事实上,他正在变成一只老鼠。 我渐渐对此习以为常。我越来越少地看到他,他会一连失踪几个月,去过老鼠的生活。我几乎不再认识他;他完全同那种黑黢黢的、怪模怪样的玩意儿打成一片。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继续生活在老鼠洞里呢,还是他夜夜在茅屋的各个角落里乱跑,义无反顾地做着老鼠做的事情;要不,我每次到茅屋里的时候,都会发现一些老鼠,它们向天躺着,腿伸向空中;我把它们扫进畚箕,然后厌恶地扔到草丛中或者悬崖下,他是不是可能是其中的一只呢?
而现在,在桃花山上。舅舅给老鼠喂食三十年前割下的青草。一个眼眶里噙满泪水的男子,沉溺而天真。苍茫暮色照着他湿淋淋的幻梦,和被雾气遮掩的脸。他放生的老鼠,真实,敏感,而且脆弱。却无一例外地携带着舅舅的秘密,影子,和气息。我目睹了这一切。可我不能说破这一切。今天,我再次看到死去多年的舅舅安静着,开心着。像一个鼠王,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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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9-2-23 11:1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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