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二爷

冬二爷
文/沈茂昀

　　冬二爷不姓“冬”。冬二爷姓什么，我至今也不清楚。
　　我认识冬二爷时，他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长脸，清瘦，颧骨突出，下巴尖，有两颗暴牙，头戴一顶瓜皮帽，身穿青布衫，后腰上总是捆着一个刀匣子，别着一把亮晃晃的砍柴刀。这就是冬二爷给我最初的印象。
　　那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时代，集体的土地、山林宽，各队都安排有专门的队员看护。这个人的职责很明确，不参加集体打田插秧、春种秋收这类具体的劳动，专门看管队里的庄稼、林木，保证庄稼不被人畜糟践、林木不被盗伐，按全劳力每天出工记分。冬二爷，就是毗邻张家湾生产队看守庄稼山林的。叫他“冬二爷”，是当时大人小孩一致的叫法，也不知因了什么缘故。以至他的名字是该写做“冬二爷”，还是该写做“东二爷”，我也拿不准。

　　我们队与冬二爷他们队连着两个大坡，一个叫老耳洞，一个叫龙洞坡，均坡地宽敞、林深草丰，是我和队里的一群放牛娃们经常放牛的去处。把牛骑到坡头，赶进林里，我们就可以到山坡地头任意玩耍了。但那时候，坡上坡下平坦的地方或窝凼处，都有很多庄稼地，玉米、高粱、黄豆、水稻都种，稍不注意，牛就会直接窜出山林去捞庄稼吃。因此，看牛得格外的小心。

　　在我最初放牛的时候，就听村里老放牛的说，冬二爷看庄稼可利害了，倘牛踩了、啃了他们队里的庄稼，被他逮着，就会被揪着耳朵，带到大人面前，让大人责罚一顿不说，还要赔他们队里的损失。有时，他在庄稼地里把牛逮着了，会悄悄把牛拉回他们队里关起来，然后通知大人去领。这是放牛娃最不愿碰到的倒霉事情。

　　一个龙洞坡的庄稼，几乎是一分为二的，东面是我们队的，西面是冬二爷他们队的。大概是怕我们放牛糟蹋他们队的庄稼的缘故，冬二爷只要见我们放牛到坡的西面去，就会赶我们回来，或者硬把我们的牛拦到东面来。有时我们才刚到坡脚，就见冬二爷站在高高的山梁上，挥舞着他那把亮晃晃的砍柴刀，对我们大声吆喝：“娃儿些，跟我好生看好牛哈，吃了庄稼，小心我收拾你们哟！”他站在山梁上吆喝的这个身影，湿漉漉的，至今在我的心底挥之不去。

　　一群放牛娃在一起，总免不了贪玩，捉迷藏、找野果、采蘑菇、掏鸟窝、烧蜂巢、灌鼠洞等等，什么都玩，放牛的疏忽是难免的，哪有牛不糟蹋庄稼的时候。我们知道冬二爷要看守一个队的庄稼和山林，他每天得在队里的地头到处跑，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盯着我们，出现牛糟蹋庄稼的时候，我们自有应付的办法，往往是在冬二爷没有到来之前，把地里的牛脚印盖了，打起牛赶快逃走。我们知道那被牛吃了的庄稼，迟早会被冬二爷发现的，但那时候，各队的放牛娃一拨又一拨的，冬二爷也搞不清是哪个生产队哪拨放牛娃的哪头牛吃的，只好自认倒霉。但有时候，我们还没有把牛脚印盖完，就发现冬二爷从远处另一个山头转过来了，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们赶紧打起牛跑，只要跑出他们队的地盘，就万事大吉了。

　　但这种跑的办法也并不是都凑效，运气差的时候，我们还是会被冬二爷逮住的。虽然冬二爷年纪大，身材矮小瘦弱，但只要他发现庄稼被牛糟蹋，我们还没跑远，他会一颠一簸地拼命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揪住我们的耳朵，拦我们回去辨认牛脚印，找出是哪几头牛、谁放的牛吃的庄稼。这个时候，冬二爷是极度愤怒、极度认真的，他喘着粗气，把我们放的牛一个一个牵到被糟蹋的庄稼地里，仔细地比较和辨别牛脚印，直到最终确认是哪几头牛或哪个牛吃的庄稼了，才跟着我们回家，把牛吃了他们队多少庄稼的事和大人们了结好。根据牛脚印辨认牛，不知是冬二爷自己的发明，还是早就有之，后来经我观察，确实，每头牛踩下的脚印都有细微的差别，是能够完全由此确认牛的身份的。

　　冬二爷看庄稼是极认真、极负责任的，因为这，我们没少挨大人的责罚。当时，我们只觉得他凶、狠、恶，不尽人情，却并不知道牛吃了他们队的庄稼，冬二爷是要被队里扣工分的。扣了工分，年底分粮分红，他就要少得，这在那个物质匮乏、饥饿尚存的年代，是致命的罚条。恐怕任何人，都得隐藏起人性根底之善，露出表面的凶和狠、严厉和苛刻来，竭力维护起做人的尊严，以维持生存的底线。

　　其实，我们和冬二爷友好相处的时候还是很多的。一般来讲，只要我们认真看牛，牛不吃他们队里的庄稼，他还是挺喜欢我们这群放牛娃的。天冷的时候，如果他看庄稼来得早，他会打些柴燃起一堆火，在坡上等我们。地里的包谷、红薯、洋芋等庄稼熟了，他有时也会弄些来，和我们一起烧火烤来吃，至于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我们从不过问。这个时候，冬二爷是和蔼可亲的。小伙伴不知天高地厚的当面叫他“冬二爷”时，他会笑呵呵地说：“我真是你爷爷呢！”然后，就去拧小伙伴的脸蛋，疼得小伙伴直喊“爷爷”，他才肯松手。有好多次，我们有牛在山里放丢了，都是冬二爷给我们找回来的。甚至有的时候，是冬二爷亲自把我们放丢的牛拉到队里来交给我们的。所以，我们对冬二爷，还是有说不尽的感激。

　　好多年后，我回村里过年，和大人们围坐在火塘边守岁，闲聊到儿时的事情，我问起冬二爷。他们说，冬二爷已经死了好多年了。生产队解散后，队里分给他两块地，他无儿无女，一个人侍弄没几年，就悄然离世了，是被串门的邻里发现死在屋子里的，村里的几个老人牵头帮他埋下了。

　　那一刻，我的心中有一种酸楚，一种凄然。我想，看了大半辈子庄稼的冬二爷，肯定是种不动庄稼了，才悄然倒下的。火塘里的火焰喳喳升腾，我仿佛又看见冬二爷站在故乡高高的山梁上，挥舞着他那把亮晃晃的砍柴刀，对着一群放牛娃大声吆喝：“娃儿些，好生看牛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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