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乞丐，我并不坦然

走过乞丐，我并不坦然

　　其实，之前我一直是个常以善心标榜自己的人，也一直在为之努力。比如常常教育儿子遇见行乞之人，有零钱就帮帮他，虽然没有使他脱贫的能力，甚至不能解决任何困难，但是对自己的心能有个交代。尤其是九死一生的车祸后，那种同病相怜的悲悯更甚一层。我还记得那个上午，有阳光，但是光线让人感觉彻骨的寒冷。我坐在轮椅上，第一次走出医院。几个月与世隔离的生活让我对人世有了一种亲切地热爱。车流拥挤的街道，匆匆穿行的路人，甚至此起彼伏的吆喝都给人回归尘世的欣喜。便道上一位匍匐在地的老妇人赫然映现，她面前有个破旧的搪瓷缸，看不见底也就不知道有没有硬币。她穿着臃肿，一看就是那种厚重而不保暖的衣物层层叠加。她将头深埋，看不见脸上的表情，是遮羞还是在向路人行礼？我那仍不能着地的腿蓦然疼痛起来，我看见她的腿紧贴地面，大寒天，她只能用身体焐热身下的大地了，可是大地，能够焐热吗？而我多么清楚寒冷和疼痛之间的关系啊。我的眼角有些湿润了，我递给先生一张五元的纸币。
　　再次经过她身边时，她一如既往的姿势让我心里好受多了。大概是因为已经尽了能够平复内心波涛的绵薄之力。以至后来很长时间里，我因为经历的原因而倍加感怀生命感怀万物生灵。对于那些张开的手，或者摊开在你面前的软弱，再无力拒绝。有时因为没有零钱心里有种被揭穿的尴尬和愧疚，甚至有一次竟然和朋友借了硬币。当然，我也遇见了一些假乞丐，即以此为生的职业乞丐，我对此是痛恨的，并且断然拒绝。作为工薪层，我的经济能力还没有到达不分真伪胡乱施舍的境界。
　　后来，我读到了一篇文章——毕淑敏的《坦然走过乞丐》——之所以记住它，一是因为那是名家之作，二是文章观点很是震撼，“他靠出卖尊严得到金钱，你收获了廉价的欲望满足”，这样的说法让我有种茅塞顿开的顿悟，也使我这个心怀怜悯又计算小钱的人偷生找到慰藉的窃喜，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默念着这样的句子昂首走过乞丐，甚至在酒至半酣时还援引文章观点，大批特批社会保障的差劲，颇有慷慨陈词之势。
　　我记得在新华大街上，看见路灯下有一对母女，女儿平躺在路上，炎热的夏天，她脸色通红，身上盖着棉被，我犹豫着，我想她是病了，发烧呢。我下意识地握了握儿子的手，母亲的天性让我犹豫了，但是想到那种施舍的卑下和对不良风气的助长，我咬咬牙走过去了。我还记得在建国路步行街，一个残疾人赤裸着上身，他跪扑在众人面前，衣着光鲜的人们厌恶地绕行，我虽心生不忍，也还是随着众人，绕过了他。在超商门口，一个慈祥老人，他手里端着一个小铝盆，他从左面走来，我向右调转头，他又从右面走来，我又向左掉转头。最后我只有面对着墙壁躲过了他的乞求。在金碧辉煌的饭店门口，一对母子向我诉说了自己的不幸，我都没有听完，转身就走进了饭店……还有很多，我几乎可以一一历数，这些，让我不由得向自己发问，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几年，至今历历在目，难道当初走过他们时，真的是一种坦然吗？

　　直到年前，和儿子去服装批发市场买衣服，一切又发生了逆转。那是一个面对中下层民众的批发市场，廉价的衣物，不够整洁的环境，和充斥着蛮横霸气的服务，都标明了一种底层生活的特征。转了一圈，没有发现猎物，打算和儿子换个地方。楼梯有些阴暗，到处都是随手乱扔的塑料袋废纸包装盒，由于人多，带进来很多泥土，使楼梯有些湿滑。我有种逃离的渴望。在二层拐角处，我的高跟鞋敲击出清脆的节奏，如果不是儿子拉我一把，我会踩在他身上。我惊慌地一跳。看见一个人匍匐在楼梯阶下，可能我动作有些夸张，他微微抬起脸看了我一眼，而正是这一眼，让我的心一下抽紧。那应该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眉目清晰，如果不是因为残疾——我姑且认为他是残疾，因为他匍匐的姿势，使我看不清他破旧的大衣下的身体是否残缺——他会和我一样有个幸福完整的家庭，有可爱的儿女，有个不错的职业，甚至会和我一样，愿意选择稍微高级一些的商场购物。然而他的残疾将这一切斩断，他匍匐在阴冷的湿地板上，在人流稀少的楼梯口，毫无尊严地行乞。他的目光，从我的皮靴攀爬上了大衣，甚至与我的目光有短暂的对接。是审视是打量还是敌视和责备？来不及分辨，我们已经来到了楼下。我站住，从兜里掏出几枚零钱，递给儿子。儿子满脸郑重地再次上楼，让我心生感动。在等待的几分钟里，我几次欲返回，再看他一眼，关怀他的境况，甚至只是送去我的同情。可是我知道，这多么没有意义！儿子回来时仍是一脸严肃。我问给他没有。他说给了，但是他被人赶走了。我说被谁赶走，他说被穿制服的人。内心是某种空落和伤感。不知道这被赶走对于他是好事是坏事？是找到了容身之所还是从这个地方转换到了另一个地方。这样不算文明不算发达的城市，有可以给他温饱的容身之地吗？ 　　自此，我想我是再做不到自欺欺人了。 　　一个社会制度的健全，不是靠民众的拒绝实现的。当我们暂时无力改变一个制度时，当我们无力说服自己的善良时，不妨给内心的柔软一次释放的机会，让心灵获得暂时的安宁，即使那是廉价的，总胜于冷漠带给对方的绝望。 　　走过乞丐，我已不再坦然。


2009-2-2晚
[ 本帖最后由 南子 于 2009-2-8 10: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