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高挑瘦削的身材，让我想起修长清癯的劲竹,坚挺在岁月的风风雨雨中，脸上时常带有一种宽容和慈祥的神采，也带有一种被生活磨难所烙印的淡淡的忧郁和凄苦，一身黑大襟的衣裳，尽管忘记了季节的变换，但永远是那么素净，手拄一根黄色木质拐杖，一双小脚，永远是那么步履蹒跚，行走艰难。她，就是我的曾祖母，我记忆清澈的水面上，经常泛起涟漪，激起浪花的亲人；她，几乎是流经我血管的血液，营养了我的童年，甚至滋润了我整个生命的华年。

　　曾祖父是一个憨实得不能再憨实的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体弱多病，和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儿子，先是因为灾荒，后是因为病魔折磨都给夺取了年轻的生命，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奶奶守不住日子的贫穷和寂寞，改嫁他乡；留下四十多岁守寡的曾祖母，带着五六岁的父亲，守持着一个残破的农民之家。家里走了亲人，屋子就显得格外阔大，院子也就显出了几分苍凉和枯寂。简陋的瓦屋，平平常常的木格子窗户，窄窄的门框，低矮确实是有点太低矮了一些。到了晚上，分外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寂静得连一只蚊子飞出飞进的声音都听得见；昏黄的菜子油灯，那灯影明灭的幽暗，和熄灯之后的漫漫长夜，水一样流淌着几多清寂和瘆人的恐惧。曾祖母硬是从苦味赛似黄连的日日夜夜里煎熬了过来，父亲记着她说过，只要一把骨头还在，她就要把她的命根儿孙子拉扯成人。

　　那时，因为饥荒，家里晒干之后耐以度日的几串糖菜和几筐野菜之类，也被人眼热，晚上来偷，曾祖母和年幼的父亲听得狗叫去赶贼，追着黑糊糊的人影，心急之中，一不小心，掉下土坎掉进了深土坑里，摔伤了腰，跌伤了腿，几乎连气也出不来了，等父亲哭喊连天的叫唤声唤醒曾祖母的时候，已经是东方天空麻麻亮了。早起的邻居把曾祖母抬回家，由于医疗条件的落后和家庭用度的贫乏，简单地吃了些土里土气的几剂草药，也没彻底治愈，也就一了了之。自此，她就留下了她命运之中腰腿痛的病根子，这种宿命般的折磨一直伴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是怎样孤零零支撑起一个家，含辛茹苦把父亲拉扯大的，在我，只能凭借泪光迷离的想象了。我所知的，她是带着病痛和内心的隐疾暗伤走的，但她走得比水清透，比阳光干净。

　　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有了对她干净的记忆。她的干净,来自于一双勤快的手，也来自于她秋潭静水明澈的心。家里几件古旧的黑漆漆刷的简朴家具，她总是揩抹得不染纤尘，黑亮得几乎能嗅出木质的香味；摆放在柜子上的几件瓷坛子，瓦罐子，瓦盆子，经过她手的抚摩，就能亮出人影；她容不得地面上的灰尘，院子里的杂沓，就像她的眼睛容不得沙砾一样。炕上虽然没有象样的铺饰，一张竹篾编就的光席，经她的清扫就奢侈得发出亮光，一床两床单薄的补丁连缀补丁的被子，经她叠放，就显得那么的规整和仪态大方。那时候，我的父母亲为了养家餬口，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挣工分去了，她拖着隐痛的腰腿，拄着拐杖，对一些简单家务的料理，譬如收拾屋子，照看我和弟妹几个孩子，烧一些“清澈见底”的菜汤，或做一些面糊糊和洋芋疙瘩的拌汤的事务，就这样自不容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但她料理得比村儿里的年轻媳妇儿还要周密有序，从容利落。日子是清贫的，淡泊也如一杯白开水，但是，有了她的勤俭清洁的渲染，也就少不了一种丝丝缕缕的温馨和清爽。

　　我忘不了她雪白而又稀疏的白发，忘不了她那忍痛挪动的羸弱的身影，更忘不了她对我们弟妹们的掏心挖肺的疼爱。
　　曾祖母，这称谓多少显得太过雅致，叫起来总觉出一种拗口，怎么叫都叫不出那种顺理成章抑或水湿雨润的亲和和自在的味道儿。小时侯，我叫她阿太，“阿太，我饿”，“阿太，我渴”，“阿太，我冷”，“阿太，我热”，弟妹几个，就这样围着阿太团团转。肚子饿了，阿太用她豁牙漏风的嘴吹风，吹温吹凉了一勺一勺的菜汤和面糊糊儿，或者幸运一些时还有的开水泡馍馍，而后才小心翼翼地喂进弟妹的小嘴。这个小嘴嘴儿吃完喝罢，旁边那个小嘴嘴儿急不可待地又嘟了过来。其实，在那年月哄孩子拉娃娃，并不是一件举手可劳的轻松事体，有话说“天活儿地活儿，娃娃才是大活”，这其间需要十足的耐心、爱心、宽容之心。知冷知热的阿太，喂食弟妹的时候，汤汁热了，生怕弟妹被烫着；凉了，又生恐弟妹受了寒邪。而她，正常吃饭时也是经常忍饥挨饿，舍不得多吃一点，等给弟妹们喂饱喝足，她的碗里常常几乎就要生出冰来。她的肉身和肉心散发出的光羽那么从容，安详，静谧，仿佛生命与生俱来就是为了光照爱抚别人，惟独干净得没有自己。

　　我七岁那年，村子里的雷爷庙改成了村小，村里的孩子都可上学读书了，这事阿太听到后就扎到了心窝里。我嚷嚷着要去上学念书识字，父亲母亲因为我两个妹子和一个弟弟在家，年幼尚且太小，不懂事，阿太年迈体弱腰腿又不连环灵便照看不过来，生硬不答应我去上学读书。这情形阿太知道后，气极怒极，老泪纵横，跌死绊活地偏袒着要让我也去念书识字。父亲母亲拿她没法儿可想，怎么着也说服不了阿太，我也就在进退维谷的两难处境中，一半欢喜一半愁忧地去了村小，开始了有文字的华贵装饰的生命初旅。现在想来，阿太对我和弟妹们的爱抚，竟是那样的完整和浑然一体，惟恐出现遗憾和漏洞的缝隙。

　　我上五年级之后，有一天放学回家，家里来了左邻右舍那么一大群人，他们忙忙乎乎，出出进进的，我这才明白阿太出了事，是大事，她永远地睡着了，再也无法醒来了。后来，听妈妈说，她临走前还用微弱的呼吸断断续续地吩咐妈妈，要好好把我和弟妹拉扯长大，时代好了，千万要让孩子们读书识字。给阿太送行那天，正赶上天下大雪，纷纷飞舞的雪花，一只只纯净无暇的白蝴蝶，扑闪着透明羽翅，牵引着她的引灵幡旗，在低呼微啸的北风中，她出了远门，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堆烟花，燃烧之后，变成了灰烬，灰烬又给北风卷起，然后四下里徐徐散开；一片撕肝裂肺的哭声，如雷贯耳，如冻河幽咽，之后，便是我内心那一潭永远的隐疾和暗伤，我知道这是我今生滋生泪水的地方。

　　阿太，我的残缺的永远的一轮弯月，悬搁在我澄澈的蓝色天空中，散溢清辉，安谧和慈祥；那皎洁的辉光中，也胶融着生命的凄凉和忧伤。阿太走了，我给她的，只有这份记忆，但我认为，这无疑是一份珍贵的记忆。

2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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