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雪原
2020-10-03叙事散文霍名夏
林海雪原莽莽苍苍的大森林呈现在你的视野里,你会激动,你会迷茫,你会分辨不清东南西北到底在哪里。然而,这森林却不是通常所见的绿色,而是冰天雪地,山是白的,树是白的,地是白的,原野森林和崇山峻岭上空的天也是白的,天地间一切生物包括行走的人及其周
林海雪原
莽莽苍苍的大森林呈现在你的视野里,你会激动,你会迷茫,你会分辨不清东南西北到底在哪里。然而,这森林却不是通常所见的绿色,而是冰天雪地,山是白的,树是白的,地是白的,原野森林和崇山峻岭上空的天也是白的,天地间一切生物包括行走的人及其周边树木野草植物等等头顶上都披挂着一派雪白的颜色,可谓天地一色——这便是曲波长篇小说中曾经描绘过的《林海雪原》。
我到塔河农场的第一年冬天,就是在这样的林海雪原中度过。
寒冷。
那时候,我是头一次经历和看见那样广袤而阔远的原始森林还有它冬天的情景,那时候的天气异常寒冷,一般都在零下三十多度,塔河农场的工作性质跟农村差不多,又不是纯农村。春夏秋种地收割为主,到了冬天也不闲着,就是跟在松江林场的伐木工后面清林打枝。伐木工人手上用的是油锯,平时斜背在身上,用时把油锯踩在脚底下,有个拉绳,一拉,哒哒哒的尖锐发动机就震耳欲聋地响了,加上集材拖拉机的高亢发动声,寒冷凛冽的空气中整个森林都震动起来,面前的高山峻岭也震动起来,似乎我们的心和天空也一起震动起来了。到处红旗飘飘,机声轰鸣,我们那个年代,一生的人生观都是奉献,尽自己所能,不计得失,无论干什么工作一律都是招之则来遣之则去,对工作,从来不讲价钱,领导叫干什么干什么,一心为国为民。虽然力量微薄,但年轻力壮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有的时候,两天前还密密麻麻的一面坡森林,转眼之间第三天就没有了,剩下的就是我们挥汗如雨跟在伐木工人后面的知青们……如今时代不同了,遗留在那里的梦却记忆犹新,无法忘却。
集材拖拉机是一种头部高高昂起的红色机械。跟农村普遍使用的那种履带式拖拉机不同,有种昂首挺胸的架势,只有一个头,后面便是整块大铁板,无论外形还是内部动力,它的吼叫惊天动地,几十里外都听得见它在工作。有点儿像当时的样板戏树立的“高大全”样板,那是反映了设计者自己的价值观,同时也反映了在高山大岭中爬行的特点。如果也有人再对它的外形做“文学创作”式的联想或改编,或者别的什么意思,那也是反映了那个年代整个的人生观、价值观,它在优秀的集材拖拉机手里既有野马一般的气势,又有狂牛一样不可一世的凛然,这些都已经与我写这篇《林海雪原》没有什么关系了。集材拖拉机已经在林业局的创业史中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它丝毫不会受到任何国内国际形势的影响,每一天都是它在前,我们在后,工人知青们奋力拼搏为国争光,尽管我们并不知道那些大木头最终都运到大江南北的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它为国家做了什么栋梁,但我们确信这一点。
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我最喜欢的工作是抬木头。林海雪原里面的雪不像平原土地的雪那样温柔敦厚,它异常深厚。每一天的工作都是在插裆深的大雪窝子里蹂躏跋涉,直到把雪原踏平,踏出一块有限的空间。在所有的工程里,只有抬木头是最需要力气的活计,也最考验人的意志薄弱还是坚强不屈。那时候,一山一坡的原木原条,横七竖八躺在雪原里,深谷里,等待我们去抬。如果把那种生活比作战场的话(事实上也的确叫什么什么大会战,根据季节和上级指示),那么奋战在第一线的无疑就是那些伐木工人们,然后是清林打枝的知青们,再后就是我们了。当林海雪原被清理打扫干净后,抬木头的就要出动了,一般一组是八个人,也有六个人,还有四个人,根据木头的大小来决定加人或者减人。
临时储木场一般都设在半山腰的小铁道旁边。便于日后装车,便于外运,一堆一堆的原木随着每日的工作量而不断地加高,增长着。我所在的木头班,班长姓曹,叫曹金起,人称“半拉牛”,我之所以喜欢抬木头,并非我特别喜欢出力受累,而是跟清林打枝一些工作比起来,它痛快淋漓,干起来一阵风,坐起来一个坑,无论如何,不管木头是在山谷里还是在山坡上,一天到晚,我们分到的工作量是有数的,只要干完,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前下班,这才是最最吸引人之处。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小说了,而且已经写了满满几大本子密密麻麻的文字,虽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否就是人们传说的真正“小说”,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发表,但是那种巨大的诱惑本身和隐隐约约的成就感让人欲罢不能,每天即使跟在工人们后面干活,脑袋瓜子里想的最多的大概也是这个。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更多更好的时间来写作,只能跟大家一样,但每天下班之后早已天黑了,匆匆忙忙去食堂打饭吃完,差不多就小半夜了。这也是我后来之所以那么喜欢抬木头最根本的原因之一。
我希望早下班。哪怕再苦再累。
只要有时间就行。
只要能写作就行。
然而,抬木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别的不说,只说那抬杠,挂钩,喊号子,再说那动辄就数千公斤的原木,大的直径两个人抱不过来,小的也有一抱多粗。而且,越大,有的大头钩都没法挂,不是越加人,而是减人,八个人减少为六个,六个人减少为四个,到底是什么道理到今天我也不懂,反正见效,八个人抬不起来,六个人一拱,嘿,起来了。有一种最常见的木头叫沙松,伐木工人们叫它傻大个儿,又粗又沉,压得你啮牙咧嘴就是直不起腰,弄不好,压得累吐血的也有,还是抬不起来。憋得一身汗,头上脸上,热气腾腾,还是不行。我是经过这个阶段的,印象极其深刻而难忘。半拉牛就教我,告诉我怎么怎么弄,手把手地教,仗着年青,也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一把子力气,更为重要的今天想起来可能是希望在心里,希望能干上这个活,以后就可以随时随地下班,早点回农场写作了。
抬木头是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光有一身憨劲儿不行。头杠晃,不好平衡,二杠重,差不多整个压力都在二杠肩上,还得喊号。号子也有意思,我成手后就抬头杠,后来又抬二杠,嗓子好,又慢慢学会了喊号子,抬木头的号子跟长江三峡纤夫的号子还不同,它没那么悠长凄凉,而是短促快捷,看见啥喊啥,带点山东腔调,有点轻度滑稽,意在鼓劲,步调一致,一个喊,众人应,比如说,哎哟就弟兄八个,嘿!哈腰就挂上了,嘿!挺身就起来了吧,嘿!往前那拉巴拉巴,嘿!嘿哟嗬嘿,嘿!往前走了拉嘛,嘿!那边来了个,嘿!大姑娘了那嘛,嘿!嘿哟嗬嘿!嘿!大家伙瞪起个眼嘛嘿,嘿!不要晃荡嘛,嘿……亦步亦趋,马虎不得,虽说累,可是往往是越抬越来劲儿,因为干起来一阵风嘛,任务是有数的,早点干完就可以早点下班了。
伐木的地点都在更远的大山里,随着一天又一天的不断采伐,拉得路线也就越来越远,一般早晨早早就坐内燃机牵引的小火车厢进山了,有时候几十里地,晃晃悠悠半天才到。山场里,干活的时候人声鼎沸,机声轰鸣,休息的时候异常静寂,空空的白雪山谷里仿佛一下子就一个人也没有了一样,鸦雀无声,人们都在抓紧时间喘气,坐在雪地的木头堆上,男人抽烟,女的上厕所,就是尽量跑得远一点儿,别让人看见,那也是一种休息,女人的休息。
吃完中午饭,许多时候我们抬木头的就可以下班了,因为当日的工作任务基本已经完成,谁也不愿意等到晚上再坐车回去,就连跑带颠地顺着森林中的小路,踏着雪后踩踏出来的小路,回农场了。有时候到家才一两点钟,干什么都行,睡觉,打牌,写字看书,还是上食堂去逗服务员,随便,没人管,也心安理得。我的许多文字就是那一段难忘时光留下的,尽管它们没有任何发表价值,甚至还有些可笑,但那是一段又一段真实的记忆,一段青春的颂歌。
久而久之,抬木头时间久了,肩膀上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很硬也很厚,它不是皮也不是肉,摸上去就跟石头似的,比鸡蛋大,许多年过去它依然如故,已经变成了肩膀上的一块死肉。
奇怪的是,后来的许多年,我只写过两篇关于森林的小说。一篇是《粗野姑娘山水情》,一篇是《黑眼睛》。分别发表于春风杂志。可是我的处女作包括后来许多长篇中篇连载等等,都不是森林故事。尽管已经有那么多文字留下,可是关于森林,我再也没有任何灵感和写它的欲望。
林海雪原,也许是太近了,印象太深了,也许太远了,什么事情都已经随着年深日久而淡忘,再也记不起来。也许什么都不是,它正悄悄地发酵酝酿在我看不见的心底深处,也许有一天,我会将它们——不,不是我将它们而是它们会像地球核物理发生的那些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裂变反应一样,一瞬间,便不可阻挡不可遏制地爆发于我的大脑深处及我的脆弱的心间,喷发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文字来震惊这个世界,惊醒一些早已休眠于人们内心世界的那些上个世纪的故事。谁知道呢。
09-1-29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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