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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舅舅和狗

2020-10-03抒情散文薛暮冬
是冬天。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天寒。地冻。鹅毛大雪,断断续续地飘落着。却怎么也填不平桃花坞的窟窟窿窿。在锯齿状的暮色中,舅舅平平仄仄地走着。一条奄奄一息的黄狗,既不哭,也不叫,可怜兮兮地望着舅舅。舅舅犹疑了一下,便脱下棉袄,将狗包裹起来,向家

是冬天。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天寒。地冻。鹅毛大雪,断断续续地飘落着。却怎么也填不平桃花坞的窟窟窿窿。在锯齿状的暮色中,舅舅平平仄仄地走着。一条奄奄一息的黄狗,既不哭,也不叫,可怜兮兮地望着舅舅。舅舅犹疑了一下,便脱下棉袄,将狗包裹起来,向家的方向走去。没有人知道舅舅的生命里将会发生什么变化。没有人知道他将会怎样把自己先是零售,然后批发给另外一种生命样式。

  舅舅开始足不出户。这个高大瘦弱却另类的男人,专门腾空一间房屋,收养了七八条狗。那些在那个冬天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几乎全部成了舅舅的养子。舅舅成了狗的父亲,或者母亲。他更喜欢和狗在一起。只是睡觉或者吃饭的时候才回到家人身边。他仿佛从狗的身上看到了遥远的童年。那时候他也是一个弃子,是被我外婆收养的弃子。他甚至什么家务活也不做,在家里连油瓶踢倒都不扶。舅妈对他的这种状况非常不满,和不快。企图劝他到山上砍柴,或者到亲戚家借钱购买些年货。舅舅总是听不进舅妈的话。舅妈很恼火,却无计可施。

  很显然,舅舅的眼里只有狗。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的养子。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理解了他。这也许是一种生物对亲属,尽管是不一样的亲属寄予的生物学的同情。舅舅给它们穿上棉衣,给它们调和温开水。特别令人感动的是,一向性格内向的舅舅,为了狗能够吃上骨头,竟然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走东家串西家求爹爹拜奶奶。遭受了很多白眼,也决不言弃。他一看到他的养子们笑靥便如花一样绽放。

  那是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季。但是,我知道,那些冬日,狗不冷,舅舅更不冷。狗们从舅舅这里得到的不仅仅温暖。舅舅从狗的身上收获的也不仅仅是感恩。那天黄昏,我无意间撞进了舅舅的狗的王国。这是一件干净的小屋,位于大院的中央。房间里贴满了形形色色的报纸,和年画,洋溢着吉祥欢乐的气氛。一大群狗,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杂色的,应有尽有。舅舅在他们中间,完全好像在他自己的家族之间的父亲,所有的狗,都高高兴兴地翘着尾巴,活泼的向我打着招呼。好几条狗,把爪子搭在舅舅的肩膀上。一条黑狗也表示了同样的亲爱,踮起后脚,给了舅舅一个诚恳的吻,以至于使舅舅连忙吐了一口吐沫。

  特别让我不能忘怀的是一只非常活泼可爱的花狗。它看到我来,紧紧拽住我的裤管,又用舌头舔我的手臂。它长着雪白雪白的毛,只有额头上是淡褐色的。它有又尖又长的嘴巴,锋利而柔软的爪子,又红又湿的鼻子,三角形的耳朵,明亮的眼睛,如同一位白雪公主。我没有想到,舅舅的养子中会有如此美丽脱俗的生灵。舅舅说,冬子,看得出来,这条狗快要做妈妈了吗?我说,看不出来。舅舅说,给她起个名字吧。我说,就叫贵妃吧。舅舅说,好呀好呀,那她的孩子就叫公子。

  又是一个飘雪的黄昏。我再次来到舅舅的狗屋。贵妃正在分娩。我看见舅舅态度极其虔诚地给狗接生。一条小狗呱呱坠地。舅舅说,这就是王子啦。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温开水擦掉王子身上的鲜血,将王子用棉被轻轻包裹起来。舅舅满脸满身都是狗血,却不以为意。我看到,舅舅流露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我知道,那是笑容。

  舅舅的快乐总是不能持久。很快地,他便再次陷入了巨大的沉默中。他不断地抚摸着一条黄狗。那条他捡回来的第一条狗。一条曾经青春过的狗,可是看上去比通常看到的任何一条狗都老。舅舅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国王。国王瘦得犹如一具骷髅,或者就像我的舅舅。其实,这二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它身上的毛几乎全部脱落,尾巴上也是一样。那条尾巴就像一根棍子一样老是耷拉着。长着两只长耳朵的脑袋始终闷闷不乐的低垂着。现在,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蹲在舅舅的面前,庄严而孤独的沉思着。

  我突然惊奇地发现,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条黄狗都活像是我舅舅的一个儿子。他们有着同样粗糙的,饱经沧桑的皮肤;同样脱水的,瘦骨嶙峋的脸;同样失望的,无助的眼神。当然,这种刻骨的相似,不仅仅在于形似,更在于神似。他们都好像被上帝判处了孤独的无期徒刑。他们总是让自己处于失语状态。其实,也许舅舅早已注意到这种惊人的相似之处,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情。

  舅舅却不满足于收留越来越多的流浪狗,他还煞费苦心地安排起狗的爱情生活来。他让贵妃和国王配对,黑狗和白狗配对。狗在他的面前交媾,他从来也不打断它们。他坚信狗也有做爱的权利。舅舅希望,等这个冬天过去,春暖花开的时候,他的小屋,就会变成真正的狗的伊甸园。所有的公狗都是亚当。所有的母狗都是夏娃。舅舅希望这里是爱的世界。尽管那个冬天始终白雪飘飘,始终天寒地冻。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这天一大早,舅妈独自一人清扫尘土,掸去蛛网,擦净门窗,把自家的宅院打扫得焕然一新。然后,她来到了舅舅的狗屋门前。她左手拿着大笤帚,右手叉着腰。她闻到房间里充满着恶臭。她看到地上,桌子上,板凳上,落满了一泡泡狗屎。她不知道舅舅为什么置身于这样恶劣的环境却乐不思蜀。她二话不说,抡起大笤帚,先是棒打正在浓情蜜意的黑狗和白狗,然后把一屋子的狗打得嗷嗷乱叫。舅妈借助笤帚的威力,仍在跳着毁灭的舞蹈。

  舅舅则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他手足无措地挥舞两条瘦弱的胳膊,试图阻止孩子们四散逃走。他声嘶力竭地叫道,天这么冷,你们到哪里去呀?但是,他豢养了一个冬天的群狗们,还是渐行渐远。甚至王子也逃之夭夭。他苦心经营的狗屋里只剩下了他,和凶神恶煞的舅妈。舅妈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舅舅的脸上阴云密布,次第显示出失望乃至绝望的神情。最后,他竟至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然后,便是空空荡荡。或曰一无所有。那种空空荡荡让舅舅无法忍受。他突然觉得特别委屈,浑浊的泪水一点两点七点八点落在刚才还儿孙满堂的狗屋里。这让他更加委屈。他喊了一声自己的妻子。舅妈没有回答。堂屋里传来刷锅洗碗的声音。你先不用做饭。舅舅说。他用手去捂眼眶里的泪水却怎么也捂不住。洗碗的声音停止了。堂屋里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房檐上数千年前的灰尘散落的窸窣声。可我舅妈不在那里。刷锅洗碗的声音完全是舅舅的错觉。

  但是,舅舅很快就破涕为笑。他听到了国王和贵妃的叫声。这两条狗泪眼汪汪地径自走向舅舅,一左一右,把前爪撘在舅舅的肩膀上。王子跟在他们身后汪汪地叫着。舅舅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栗起来,好象是一阵阵寒战。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的额头起了皱纹,他用两个手指抚摸着一家三口。他那掉了两颗门牙的嘴浮起了一个苦笑。我知道,那也是一种笑容,那是舅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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