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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农场人物

2020-10-03抒情散文霍名夏
农场人物有人群的地方,总要有几个人物供人们尊敬或惧怕。塔河农场亦不例外。在那个聚集着二三百名热血青年的小山坳里,最大的人物非严大河莫属。说起来,算得上人物至少要有一二门独家本事,没本事也要有权力或者其他什么,比如一直以来的中国官场人物,比如

农场人物

  有人群的地方,总要有几个人物供人们尊敬或惧怕。塔河农场亦不例外。在那个聚集着二三百名热血青年的小山坳里,最大的人物非严大河莫属。说起来,算得上人物至少要有一二门独家本事,没本事也要有权力或者其他什么,比如一直以来的中国官场人物,比如掌握着塔河农场生杀预夺升学当兵招工大权的纪铁嘴子,势大力沉,无论在什么年代,想不成为人物都不行。而这个严大河,却是异数。

  严大河既没有半拉牛那样的一膀子力气,不怕死,不听邪,也没有多少小和尚那样的诡计多端,只是城府很深。一张长脸上总是挂着笑,似笑非笑的那种,仔细看笑的内容空洞,再看就有些阴险了。那个冬天我去的时候,他早已是塔河农场当仁不让的一号人物,这就奇了。而且,严大河只有半人高,脑袋瓜子占到人体的三分之一,胸前凹凸一个大肉块,后背鼓起一个大肉包,比俗称罗锅的那种还严重,严重畸形。这样的身体条件,不要说参加农场繁重的劳动,就是自己走路都困难。上帝是公平的,没有这个,就给你那个,严大河轻易不开口,说话就有份量。后来知道,严大河是扶余农村人,在林业局背景很深,连铁面无私的纪铁嘴子场长都要对其礼让三分,有时候甚至四分。

  严大河的人缘很好。木头班长“半拉牛”和四川武人“小和尚”是他的左膀右臂,农场上下没有一个人不惧怕他,人们总是有趋同意识的,趋利避害,据说严大河有一个哥哥在森调队,叫严大江,人缘也极好,而森调队有一帮类似今日黑社会性质的打架大王,生死不惧,威震整个林业局。严大河还有个叔叔,是林业局党委副书记、党校校长。你听听哥俩这名,估计他们的农村父母不会有多少文化,但是这哥俩的名字却起得相当规模,相当亮堂。大江大河,既有父母寄托在他们身上的某种期待,也带有那个特殊年代的一些特定印迹。果然不出所料,据说严大江到了塔河农场不久,名气便一日一日地迅速膨胀起来,传播开去,在林业局数百里小铁路沿线及其数十个知青农场中得到确认。

  直到某一天跟严大河发生了那场生死冲突,我才彻底领略了这个人物。

  事情来得突然,完全是意料之外。如果说严大河不借外力,仅仅凭他自己的话,断难成为人物。恐怕连从农村老家拔出土根子进入千里之外的林业局都难。别的不说,体验就够他兄弟一呛。可是,严大河不仅堂而皇之进了林业局,还一跃成为塔河农场的一号人物。还有,不用干活,每月照样享受每天八角钱的生活费,等于农场养了一个大爷。知青们正常劳动还有风雨如晦不得不在家休息的日子,每月都只有二十六七天,严大河的考勤簿上则从来就是满勤,一天都不敢少。因为身段畸形,两条膀子也自然向身体两边扎撒着,走路便如螃蟹一样,横行天下。应该说,在那个严酷的寒冬腊月我进入塔河农场后,严大河对我还是尊重的,见面总要特意点个头,温和地笑一笑,说几句话。他尊重我的文才,说看过我演的《智取威虎山》,也曾经求我写过情书之类比较高深莫测的东西。不说别的,在严禁一切恋爱发生的塔河农场,唯有严大河是个例外,他不但把一个叫邹凤芝的姑娘率先擒拿收进囊中,而且还经常住在她养猪的饲养场小屋子里,两个青年男女每天优哉游哉,俨然一对世外桃源里面的恩爱小夫妻,同吃共寝,羡煞个人。

  那个冲突来得突然,具体因为什么事已经说不清了。好像是跟妈有关,一语不和,严大河骂了一声妈。那是一个晚上,他到我们宿舍去玩,本来很高兴,可是一声妈,把我的火气一下子骂出来了。从小到大,我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具体说在家乡一直到十七八岁都是孩子王。有脾气。尤其没人敢当面骂妈,小小的心里一直认为,玩笑可以,说闹可以,就是不能骂妈,一骂,就火人了。所以大家都知道这脾气,一直没人敢骂。尽管在知青成堆的塔河农场,骂爹操娘是一种风气,根本没人当回事,说话差不多都带这个,但我不行,我不骂人妈,你也不行骂我妈。大家相安无事。可是那天晚上,快停电时,严大河骂了。

  冲突的形式是以一只棉鞋飞过来开始的。每天下班回来,知青们脚上穿的老棉鞋都被雪水浸润得冰凉净湿,一到家必须赶紧脱下来放在地当中的王八炉子上烤,以备第二天再穿。旁边一般是些刀斧锯之类干活工具。简单的几句对骂,严大河恼羞成怒,可能一直以来也没人敢骂他妈。他像我一样不太适应,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老棉鞋迎头就飞过来了。它的凶狠和震慑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效果,我住在靠窗户的一头,与他当时所在位置形成对角。虽说他抛甩的力度很大,但是要击中我没那么容易。我噌一声立起来,知道坏了,说巧不巧,此时听到远处的发电机腾腾腾地干响了几下,声音明显慢了下来,那是停电前的征兆。停电了。

  宿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从亮堂堂到一片黑暗,谁的眼睛也不适应。我知道严大河当众被骂绝不会善罢干休,要我低头又决不可能,一场血战一触即发。那点时间也许仅仅只有一两分钟。我当然不怕严大河,但是心里还是恐惧,不知道此后的结果会是什么。他的人缘太好了,又有那么多帮手,一旦打起来,后果真的难料。就在这时,眼睛已经迅速适应了炉子里映照出来的那一点微弱亮光,我看到一条黑影从对面炕上下来,正在地上摸东西,再一看,已经摸到了一把斧子,向窗户走来,我知道那是严大河。黑暗中的那些脸们都在看着,我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怎样想的,也许根本什么都没想,一个高儿光脚跳到地上,毫不迟疑,毫不手软,不等他举起斧子反抗,脑袋瓜子已经差不多被我打晕了,畸形的身子也被我骑在身下。

  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只有挣扎声,打斗声。

  没有叫喊。

  也许这就是男人间的战斗。

  一顿神捶。

  我最担心的是其他人,他们可以直接一齐上来打我,也可以拉偏架,那样的话,形式就立刻会发生逆转,被神捶的就是我了。有人点燃了蜡,微弱的火苗一下子让眼前形势明亮了不少,可是奇怪的是,直到有人把我从地上人的身上拉开,也没发现有人帮严大河,只是劝解拉开了。可能我当时的样子太疯狂了,也可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两个人都不好惹,大家看出没有参与其中的必要。谁参与,谁倒霉。

  结果是,一地血,不知道炕上谁的被子上也是血。

  严大河的血。严大河被人拉走了。一句话没有留下。越是如此,我知道形势越加严峻。塔河农场怎么处理我,不知道,他哥哥严大江和他叔叔严书记严校长怎样整我,不知道。太多的不知道,打得时候,拳重力沉,不计后果,打完之后,害怕了。我坐在窗户上,整整一夜不敢睡,斧不离手。与我预料的相反,严大河后来并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扑。后来天一点一点亮了,我也困了。我决定回家(回桦树大哥家),躲几日,看看风声再说。可是,回桦树又要经过大桥,严大河哥哥的设计队就在那里。那是一个小车站,但因为在那里松江方向的几节小火车厢要等大西方向来的几节小火车厢到来之后,合二为一再一路下行到桦树,再到终点站三公里。因此,我心里的担心随之转移到了大桥站。

  我明白,严大河吃了这么大亏损,一个威风八面,从不吃亏的人一下子吃了这么大亏,他是绝不会拉倒的。拉倒了,鼻涕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以后还怎么混?因为情况不明,那晚上在塔河农场的战斗并没有升级,没有继续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天亮后有事情发生,而我已经决定天亮后回家,那么大桥就成了一关。能不能闯得过,不知道。我只知道,严大河的哥哥和设计队的那些打仗大王们这时候应该已经知道严大河的事了。

  闯不过也得闯。留在塔河农场即使没人帮严大河,他哥哥那些人天亮后也会想办法上来找我。同样凶险。两害权衡取其轻,回到大哥家里有事还有人帮我,在农场,就难说了。出人命都有可能。许多年后想起此事倒有些后怕,那时候多年青呀,脑袋瓜子一热,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而一旦出人命,无论谁死,都不轻松,严大河死,我会抵命,我死呢?也许一切都将在那一天到来后发生彻底改变,至少,你也许就不会看到有这篇文章了。值得吗?无论被打死打残或抵命,都不值得。一个畸形人的命换一条鲜活的生命,多才多艺的生命,我在地下都不会甘心。这就是年青好胜的代价,脑袋瓜子一热,什么都不想了。

  也就是在那天,我在车上认识了后来的我的小姑娘。

  就是去塔河农场报道那天开车时朝我匆匆挥了一下手的那个女高中生。人生的确是很奇妙的,早晨上车前我十分警觉,但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也没有看见严大河的影子,但我知道那影子无处不在,越看不见他的影子,我的担心越重,不知道车到大桥时到底会发生什么。因此上车后心情抑郁寡欢,并没有注意到坐在对面的那个姑娘就是那个几个月前曾经坐过对面的那个女高中生。

  车离大桥站越近,我的心提得越高。

  后来想想,应该像一只受惊的豹子。凶猛,机警,随时随地准备反扑又时时刻刻担心受到伤害。后来女高中生成了我的小姑娘之后说起那天曾经问过我,你不害怕吗?我说,害怕。真的,害怕。果然不出所料,车到大桥等候另一方向车来的时候,有七八个高大的年青人,上车后转来转去,他们并不认识他们要找的人,我也不认识他们,但我明白。最后,他们好像确认了目标,在我的座位面前停下了。前后都有,逃无可逃。

  一个人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反问,有事吗。

  这事实上已经告诉他们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一个是,态度,另一个是反问的语气。都足以证明。那人认真打量我一眼,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是塔河的吧,姓霍,是你吧?来,你下车。

  不下是不明智的。也不可能。而下车,一下子就全完了,七八个人收拾我一个,别说我不是全能的神,即便是,那七八个鬼神都怕的打仗大王也会让我满地找牙。但是不下,显然是不行的,那样的话,情况更糟。尽管车上他们施展不开拳脚,但我也占不到多大便宜。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按照那人说的办,或许还有机会。

  越可怕的人,有时候越讲究。下车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动手,下车以后他们也没有动手。而是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就说了。这一问,给了我申明的机会,也给了我危机时刻展示某种才能的机会。我是不会放过这机会的。后来才知道,那天严大河的哥哥严大江并没有亲自去,接到弟弟被打而打人的人已经在早晨坐车准备回桦树的消息后,为了惨案发生后避嫌或者什么原因(不得而知,我也没问),他的七八个哥们来找我了。听我如此这般一说,为首那个高个跟其他几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就是这对视和点头,意味深长,也救了我。那意思今天想起来,也许是,哦,是这样啊。

  毕竟不是他们的亲兄弟。而是朋友的亲兄弟。

  总之,不知是我的解释让他们深信不疑,还是他们也看过我的演出,就跟今天的什么丝差不多,当时我在林业局的名气还是处处有人喝彩和照应的。总之,他们最终改变了来找我的目的,没有动手。后来还成了朋友。即使成了朋友之后,我也没有再问他们那天到底是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而辜负了严大江的托负。情况前所未有的好,形势也迅速明朗了……

  那些人走了之后,女高中生问我说他们找你干啥呀?

  我们就这样搭上了话。第一次交谈。她回桦树,我也回桦树。

  后来她成了我生命中的小姑娘。

  再后来,严大河的哥哥和叔叔也没有找我的麻烦。不知道什么原因,促使我和严大河又意外地成了朋友,彻底解决和解除了某种内在的危机。在后来的日子里,作为调节中间人角色的半拉牛,成为我们共同的铁杆朋友。人总是这样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所谓不打不相识吧。而打和识的前提条件是双方相互敬重,旗鼓相当,否则连坐下来谈判的权力都不会有。唯一的改变,就是人们包括严大河在内从此以后知道了,无论开什么玩笑,对我不能骂妈。一骂,就是敌人,决不客气。许多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如昨,记忆犹新,又像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谁知道呢。


                                     09-1-29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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