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
2020-10-04叙事散文霍名夏
那年春节距离春节已经很近了,就像现在,就像此时,就像今天你读到这篇东西时的日子和感受差不多。久久的,已是久久的,我在期盼,期盼早日起程回到我的家乡去过春节。塔河农场那趟长而破的大房子里,在这之前的一些夜晚,在没有电的屋子里,在橘黄色的灯光和
那年春节
距离春节已经很近了,就像现在,就像此时,就像今天你读到这篇东西时的日子和感受差不多。久久的,已是久久的,我在期盼,期盼早日起程回到我的家乡去过春节。塔河农场那趟长而破的大房子里,在这之前的一些夜晚,在没有电的屋子里,在橘黄色的灯光和月光下,年少的心一同沉浸在云水之中。而那时候,忧伤的心,那说不出的迷茫,慢慢地弥漫于我的眼眸,从瞳孔中一滴滴的溢出,无声无息,漫出了一片海洋。
有消息说,又要会战了。春节大会战。不放假,一律不回家。
要求所有知青要在农场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事实上,这种春节冬季采伐大会战已经成为松江林场抓革命促生产的年终惯例,只是波及到我所在的塔河农场这还是第一次。连从不上山的“纪铁嘴子”场长都披挂得整整齐齐上山了,柳灌斗做成的狗皮帽子扣在脑袋瓜子上,一根棍子柱在手上,口里喷薄欲出股股白白的雾气,这里那里,在机声轰鸣,在插裆深的大雪窝子里,在有知青干活的地方奔来奔去,视察着,指挥着,鼓动着……没有多少文化的知青们,个个奋勇当先,我也不例外,浑浑噩噩,汗流浃背,除非你不想招工回城或者上大学了,不然的话,这种情况下正是考验你革命精神和意志的关键时刻。
可是在我心里,在我深深的忧伤的内心世界,我还是想回家过春节,看一下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的爹娘,吃一顿母亲做的那种滋味的饭菜,还有虽说贫穷但注定有滋有味的年夜饭,我多么想啊,可我不敢说。伐木工人们在前面绞杀着大树,一棵又一棵,电锯高调的哒哒哒声喷射着油烟使整座山岭和森林都轰鸣着,颤抖着,我们二三百名知青则跟在后面清枝打叉,斧头挥舞,气喘吁吁,这种情况下,提出任何与大会战不符的要求都是可耻的,都是逃兵,就像打日本时人家冲锋陷阵拚刺刀你却掉头跑了一样,自己的心想想都不会容忍,都感到可耻和羞愧。可是,我还是想回家过春节,我不想在塔河农场过那样的革命化春节。
怎么会忘记呢?条件越艰苦,天气越寒冷,干活越劳累,越遏制不住我在大喘气的瞬间想起我的过去,我的家乡,我的母亲。母亲躬耕的身影叠印在巍峨的山脊,她那脸上的皱纹里,镌刻着那时候我还不能够轻易懂得的沧桑的诗句。我只记得,母亲手上的老茧,是养育我们弟兄四个在岁月磨砺的厚重中积蓄而成,就像我眼前艰难的步履,就像我们在白雪茫茫、层林尽染的层层叠叠的考验中一样。没有听到母亲的黯然叹息,但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哭泣,在心里,在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老成的年青人的内心世界深处。一阵阵雪尘卷走了我眼前的梦幻,我没有茫然放弃,我在咬牙坚持着,因为我相信,明天——
也许吧!明天,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春节……我流泪了。我知道这个革命化的春节我注定是要跟这些与我一样年青的男男女女们一起留在塔河农场度过了。不变的亲情怀想已定格在心底。我默默地奋勇着,耕耘着,挥舞着,爬行着,数十天如一日。我常常想起,我是个生长在穷人家的富孩子,所谓穷身子长了个富命,历历在目的是,直到我都五六岁了,满地跑了,我还离不开母亲的奶头,只要一眼看不见母亲,我就会破着声地妈呀妈呀地哭叫……母亲就会神奇地有时候也是气极败坏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抱起我,掀开怀,任凭我贪婪可耻地叼起奶头吃奶,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奶头不好吃了,苦苦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一天前还那么香甜的东西怎么会突然袭击一般变成了这样难吃,那个时候,气极败坏的就是我了。在母亲怀里翻腾,打挺,放泼,嚎叫……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是母亲的一个小计谋,一个小手段,一个世俗母亲们常常相互传授交流的土方法,一个死逼无奈之下母亲们通常不得不最后采取的唯一自卫措施。何况母亲已经生育了我们四个兄弟?如果母亲不狠心往奶头上抹上了“狗巴巴”(母亲语,事实上是抹的是黑色的猪苦胆),臭臭臭地逛哄我,大约我会一直叼着那只养育我的奶头到十岁,二十岁。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后来的二十多年一直到今天,我的身体素质异常强壮,从不知道病是怎么回事,是跟母亲在采取这种措施之前的许多年所付出的代价密不可分的。母亲要劳动,母亲要日理万机,母亲还希望我渐渐长大,不然的话怎么办呢?再过一年,七岁,我就要上学了,总不能让我背着小书包上学时还叼着母亲的奶头吧?
记忆犹新的是,那一年的革命化春节最终我并没有在塔河农场度过。就在今天,腊月二十八吧?我回到了桦树镇大哥家里。冬季采伐大会战是突然停止的,没有任何预兆,好像此前也没有任何先例,戛然而止。林场领导发话说,那一年的数百万立方米原木、原条采伐量已经超额完成,临江林业森工局领导发来贺电,说可以给大家放几天假,青年们也可以回家了。但是由于事逼年关,还是有一些人最终留下了,我在腊月二十八的下午,疲惫不堪地回到了桦树。当时,年味已经很浓了,大街小巷没有人,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着黑烟或白烟在林区的上空盘旋升腾,几乎闻不到什么香味,这种年味是偶尔这里那里传来的一两声鞭炮显示和传达的,已经很够了,在比桦树更深的大山里,这样零星的爆炸声也没有,死寂。
在大哥家里,侄女住的小屋倒出来让给我了。大哥大嫂在我进门的那一刻就上一眼下一眼地瞅着我黑黑的脸,冻爆皮的嘴唇,眼里是泪。拉着我的手,揉着,搓着,冷不冷冷不冷地连声询问着。那是我长到二十岁第一次不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过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在外面过年。我的眼里也是泪水。从那一天到正月初五,我在大哥家里演绎了夕阳不落的亘古未有的悲情奇迹。谁说年青的心没有悲伤?谁说一年一度的古老春节承载的全是欢乐?被塔河农场辛勤的汗水浇灌出生机勃勃数个月的那一个小小青年,到了大哥家里一下子就露出了真相,一下子就瘫软在亲情面前,一下子就很孤寂了。
至今我也记不起那一本残破的书到底是怎么到的我手里。不记得是从塔河农场的谁枕边借得的,还是什么人特意送给我阅读的。我只记得它的书名叫《秋海棠》。那是一本残破的飞了边卷了毛的毒草书。就是这本书在大年夜的韵律下陪伴着我,它不是美酒,然而它那独有的温润气息,从清晨到深夜,从唇边一直醉到了我干渴的心里。侄女那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闺房内,一盏二十五瓦的小灯泡下,我享受了绿色无风的凉意与滋润。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小说还可以这样有意思呀,一连数小时,我躺在那里连翻身好像都没有翻一下,看得我泪水涟涟,那是我长到二十岁第一次接触到的真正的文学作品。此前所读到过的《金光大道》、《虹南作战史》等等书籍跟它比简直就是阅读与文字视觉上的彻底颠覆。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里面的人物,记得那些悲惨的故事,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懂得了小说是一个要有一个令人过目不忘的好故事的,还要有好人物,这是中国读者喜欢并永远不会放弃的阅读习惯。许多年后,当我逐渐读到了一些世界名著后,这一印象愈加深刻和成熟。它几乎影响了我后来的文学走向。说它是我文学的启蒙者,亦不为过。
半夜的时候,小屋外边的灶具开始响了,煮馆子的热气已经从关闭的门缝里腾腾地扑进来了,我依然如故地沉浸在小说里。侄女进来给我送东西,那是大哥大嫂分给所有孩子和我的过年礼物,有饼干,有糖块,还有瓜子,侄女把一个盘子放下,瞅我一眼就好像吓住了似的说,小叔……你……我擦一把眼泪,再看侄女,她已经跑了,随后大哥大嫂就打开小屋门进来了,侄女害怕地在他们身后探头看我。他们可能一直到今天仍然会相信,那一夜我之所以默默无言地哭泣,流泪,悲伤,一定是因为种种原因,我想家了,想父母尤其是想母亲而引起的。不然的话,一个几乎从不知道眼泪为何物的大小伙子怎么会在那个喜庆的夜里流那么些泪,哭得那样伤悲欲罢不能呢。我没有解释,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到今天许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有解释。许多事,世间事,你是没有办法告诉别人并且说明白的。上帝也说不明白,老天爷也说不明白。哲人领袖还有圣人,他们也同样说不明白。这就是人。大哥大嫂一惊一乍地站在那里,劝说着,保证着,他们告诉我,过了初二,就给我钱让我回家。可是我们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就在今天,就在我写这篇《那年春节》之前,我还翻找了一下那本《秋海棠》。许多年后,我在长春的一个书店里买到了它,还有它的一个姊妹篇《梅宝》。但是,当我要找它们的时候,却找不到了。我记得我有这两本书,可是书太多了,这里那里,书橱书柜,床上地下,报刊杂志,一堆一堆,它们在哪里呢?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再去寻找它们。在我脑海里翻腾不止的是这样一些画面:秋海棠和女学生罗湘绮(应该是这个名字吧,我找书的目的也正在此,并非是要重读,而是要确认一下这个女子的名字)相遇了,好像是在一个庙会上,后来秋海棠为了她而将自己的名字XX改成了“秋海棠”。遗憾的是,后来大军阀袁宝藩在女师毕业典礼上看中了清纯美丽的罗湘绮,于是请人说项,欲纳其为侧室……直到秋海棠遭到毁容,恼羞成怒的宝藩让副官杀死了秋海棠之母,最后纵火欲将秋海棠母子烧死,直到为爱,为自己的女儿秋海棠再次登台而摔伤,一家人在上海朝夕相处而不得相认……许多年前的那一个大年夜,我的泪水就是这这一切而流的吧?它们,不仅勾起了一个青春年少的青年悲苦无助的内心世界那一缕缕无以向人诉说的联想,也勾起了对人世间一切不可知的丑恶和善良难以尽述的同情与愤怒,同时,眼前的文字,那些渐渐模糊成一个又一个黑点点的东西,也不例外地勾起了心中的对于自己处境和前途暗淡无光的无言恐惧。那种时刻,尽管枕边有大哥大嫂、侄女侄子的关切询问,一个少年的心如何平静得下来呢?
是的。
那个春节……我流泪了。虽然我知道那个革命化的春节我注定没有跟那些与我一样年青的男男女女们一起留在塔河农场度过,然而不变的亲情怀想已经定格在心底。我默默地哭泣着,我默默不语地想起,我是个生长在穷人家的富孩子,直到我都五六岁了,满地跑了,我还离不开母亲的奶头,只要一眼看不见母亲,我就会破着声地妈呀妈呀地哭叫……母亲就会神奇地有时候也是气极败坏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抱起我,掀开怀,任凭我贪婪可耻地叼起奶头吃奶,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奶头不好吃了,苦苦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一天前还那么香甜的东西怎么会突然袭击一般变成了这样难吃,那个时候,气极败坏的我在母亲怀里翻腾,打挺,放泼,嚎叫……我强烈地想念我的家乡,我的母亲。母亲躬耕的身影叠印在大年夜热气腾腾煮饺子的雾气里,她那脸上的皱纹里,镌刻着那时候我还不能够轻易懂得的沧桑的诗句……
再也没有那样的日子了。腊月之后,春节又是。许多年后的今天,此时,此刻,我品尝到春华秋实的甜蜜。不用登高凭眺,仿佛从遥远的大籁之中,我仍然聆听到了那个年代的欢声笑语一点一滴地慢慢腾腾来到眼前,与今日的欢声笑语叠印累加在一起,它们属于历史,当然,我相信它们同样地也属于未来。而未来中国,包括我本人,就是你我心中最为壮美的希冀。
09-01-23 旧历腊月二十八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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