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情书
2020-10-04叙事散文霍名夏
一封情书在塔河农场的日子里,最无聊的事情莫过于晚上。天寒地冻,恋爱不让搞,对象不能谈,又没有电,几百号男男女女只能在属于自己的宿舍里,这里那里点燃几根蜡烛头儿,东一伙西一堆地凑在那点点豆苗似的有限火光下一起取乐。这个印象,是最深刻的,火烤鞋
一封情书
在塔河农场的日子里,最无聊的事情莫过于晚上。天寒地冻,恋爱不让搞,对象不能谈,又没有电,几百号男男女女只能在属于自己的宿舍里,这里那里点燃几根蜡烛头儿,东一伙西一堆地凑在那点点豆苗似的有限火光下一起取乐。这个印象,是最深刻的,火烤鞋子的味道从地中间的王八炉子上弥漫开来,氤氲着青春年少的一条条黑影子。
不准谈情说爱这条规定只对农场知青而言,对于距离农场十多公里外的松江林场青年职工来说,便没有任何“法律”效力了。也因此,那里成了塔河农场知青们慕煞的人间天堂。在那里,接班的青年男女们只要到了年龄,都可以偷偷摸摸地谈一下恋爱,男的爱女的,或者女的爱男的,一般情况下白天看不出来,只有到了晚上,月亮高悬,或者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黑地,那些已经对上象的人们才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悄悄约会到了一起,在一个秘密地方,做些想做平时又不太懂得更不敢做的事情,往往是乐此不疲,到黎明前才偷偷溜回各自宿舍的也有。
那时候,我还没有条件和权力享受这种快乐。
可是,一个偶然,让我代替别人提前享受了一下爱的滋味。在塔河农场的二三百名“知识青年”中,真正能够写字的人实在屈指可数,而能够将一肚子心里话明白准确无误地表达到纸上的人更是寥若晨星。大多数人不时除了下死力干活,“好好表现”之外,不看书,不看报,哪天一怒把人打坏了,犯事了,或要求参加什么什么“战役”了(那个时候战役也多,隔三差五就一个战役,比如冬季采伐大会战、秋收抢收大会战之类),包括入团入党等等,都需要写个东西表达一下子。然而,正是这些时常就会用到的请战书、决心书、入团入党书之类,难倒了一批又一批英雄好汉和现代的穆桂英们,不管男女,一到这时候都需要找个笔杆子捉刀代劳。即使是三言两语的保证书也是,更不要说具有某种颠覆性质和高水准相结合的“情书”了。
就跟如今有人专门替诉讼之人代写诉状一样,那时候我就具有了这种独一无二的看家本领。只是得到的酬劳很廉价,一般而论也就一根同样廉价的香烟或几块饼干什么的,没少替人“保证”或“决心”,也没少替人消灾除祸。不过,那些窝囊事毕竟不可跟成人之美的“情书”同日而语。
在松江林场,我有一个朋友是卫生所的大夫。一个稳重的青年,二十多岁就有了一部鲁迅式的小胡子,头发胡子浓密而粗黑——在后来的许多年,我常常趁休息的日子跑到他那里去,谈天说地,享受友情带来的快乐,也经常从他手里弄个病假条什么的。病假条的好处多多,其中之一就是凭它可以回农场吃一碗面汤,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几天。这个朋友姓姜,大我四五岁,通化卫校毕业,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对象,是同行,还是同学。
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正常,虽说我从来也不曾见过他的对象,但我知道那个姑娘叫阿华,长得很漂亮,证据之一就是我这位稳重的年青朋友只要一提到他的未婚妻,马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手舞足蹈,热情洋溢起来,常常见我朋友提起她眼两眼异常光亮,本不善言谈的他也开始滔滔不绝。这其中自然也提到“情书”之类,他甚至跟我偷偷设想过,说等到他结婚时,一定要回到临江去办,请我做主持和见证人。说得我难为情又禁不住激动人心,因为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结婚主持人,更没见过那种大场面,我只是被他那种激动人心的设想和预先分配的角色激动着。姜和阿华的故事,我还是后来一点一滴知道的,是在他们的感情出现危机之后。
有一天早上,姜突然袭击一般给我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到他那里去一趟。电话里的语气很急,好像出了什么不幸的大事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电话里他又不说,只告诉我说,他已经提前替我跟纪场长请好假了,说摩电车(一种小铁道上跑的自动电车,工务段专用)已经快到农场了,要我马上跟摩电车去松江。
我心忐忑。到了松江,本来一路上猜测了各种原因和事情,结果匆匆忙忙跑到卫生所一看,老先生没事人似的,一见我到了甚至还咧嘴笑了笑,我说啥事啊?怎么啦?笑,就在这一问之后从他的脸上逐渐消失了。他看着我,欲哭无泪,欲言又止的样子。走到窗前,一推,窗户就开了,一股凛冽寒气立刻冲了进来,炉子里的火给吹得呯地一声燃烧更旺了。姜的卫生所在林场后面的山坡上,前方十分开阔,能够看得很远很远。很久,我站在他身后不知怎么办好,我不知道姜一大早就给我请好假让我匆匆忙忙跑来到底要干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背景,再透过他的脑袋瓜子看到更远一些崇山峻岭背后的长白山。是的,清晨的凛冽空气中,远方湛蓝,一丝云彩也没有,远远地,莽莽苍苍的林海深处长白山清晰可见,好像就在几十里外一样。但是,以前姜心情好时跟我说过,哪有那么容易呀,望山跑死马,懂不懂?看着几十里,半天都不用就能走到的样子,其实不然,真要走起来,三天三夜也走不到它身边去。
“怎么了?”
我说。我听到我的话好像只在嗓子里咕噜了一下,很不自信,以至于我自己都没听到。
但显然我的朋友听到了,听清了,至少他应该是感觉到了。他又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他后来告诉我说,他当时想了很多很多,越想越悲从中来,而想得最多的是,连阿华这样的人都会变心,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可以让他相信?他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他也不伸手去擦,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我,看得我有些害怕,更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和紧张。毕竟,那时候我还仅仅只有二十岁,一个从来也不懂什么眼泪什么叫爱情的懵懂青年,更不要说爱会如此伤人如此要人命了……
停了许久,姜平静了自己,关上窗户,拉我到里面的药品室坐下了。卫生所的内外,无论你什么时候进去,马上就会被那样一种淡淡的药水味浸泡在里面,不知是药水味还是消毒剂的味儿,反正一开始我非常不习惯,后来再闻到那股味也跟医生一样感到亲切和熟悉了。姜看着我说,别害怕,没事,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看看你,我心情就好受些了。早晨吃饭了么?我点头,不等我问,他又说,我和阿华的事……黄了。
黄了。
黄了。我的脑袋瓜子有那么一会儿被这两个不经意间从姜的嘴里轻轻松松吐出来的字绊了一下子。一时半会竟好像没有明白他到底说的什么意思。正常情况下,按照我们当地约定俗成的理解,黄了就是拉倒了,结束了,不行了,完了的意思。也就是说……我突然间明白了这个“黄了”代表着什么,我看着姜,他点点头,又说了一遍以确定。真黄了?我问。真黄了,他苦笑。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知道,我也知道,平常我绝对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在农场到林场也绝对是个数一数二打眼招风的人,可是,那一刻,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他也没有任何再说话的欲望。就这样,我们一直从早晨坐到中午,再从中午坐到晚上,中间只出去到下面的职工食堂吃了两顿饭。因为是朋友,看他吃得很少,我也没有了胃口,看啥都不美,只有一前一后默默不语地回到山上卫生所,苦坐。
夜里,我没有回农场。在里面的床上躺了一会儿,我探头看看,看见朋友坐在那里给来看病的职工或家属开完药,说一会儿话,之后,人家走了他就在那里看书。一本业务书。我又躺了一会儿,再起来看,他还是那个架势,很入神的样子,我的心里却越来越翻江倒海般地不平静,难受……他怎么会那么平静呢?一幕一幕,以往他给我如醉如痴讲过的他和阿华的故事开始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他怎么可能那么平静呢?后来,我走出去说,给我找点纸,还有笔。他瞅了我一眼,没说话,也不问干什么用,很快就在他的办公桌底下的一个小柜子里找出一叠雪白的稿纸来,又从身上摘下他的大金星笔,一起递给我。我说,我想给她写封信,但是写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同意么?他的脸色亮了一下,马上又黯淡下去了,他的眼睛似乎不知道往哪里瞅,很难为情的样子,似乎作为男人,他从来也没有这么六神无主过,这么脆弱过。而这一幕,恰恰让另一个男人看见了,看见了他的内心深处,也许他为此而羞愧。
那一夜,注定了是属于我们的夜,也注定了是一个不平静的夜。这是我平生以来第一次使用雪白如玉的稿纸写字,手上的金笔也是第一次使用,以至手都感到有一些微微的颤抖。我知道,那是因为另外一些情感上的冲击所致,远非是第一次使用从未有过的笔和纸那样简单,同时我也清楚,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或者说最后会在那些第一次使用的洁白稿纸上留下一些什么样的文字。我只知道,我有写的欲望,且一发而不可收,以第三人的口气,以一个陌生朋友的口吻,从姜和阿华在卫校的最初相遇开始,一直到如何以身相许、海枯石烂……那一夜,姜迟迟没有从近在咫尺的另一个房间进到卧室里面来,已经午夜了,已经凌晨了,我的稿纸已经满满地写了厚厚一小叠,足有二十几页了,他仍然没有进来的意思。就在那一刻,我不得不停下来,从头至尾开始冷静地审视着那些东西。我不知道自己在激情中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反正好像是处理自己的事情一样,尽管此前我还一点一滴这样的恋爱经验也没有,但是,我所能想象到的美好词汇和动人心弦的联想完全不可阻挡地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前所未有的优势和作用,读着读着,我自己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可是,这样的东西会不会隔靴搔痒,对于一个已经死心塌地跟姜说白白的姑娘,这些文字到底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呢,我心没底。
姜和阿华毕业后,一个分配在林业局大山里,一个留在了城市。阿华的父母都是铁路干部,因此阿华的工作单位也在一个铁路车站很大的卫生所,无论过去两个人怎样相爱,可是面临着新的工作环境及周边人员的变化莫测,加上父母之命,情况面临着现实变得越来越糟糕。尤其是,一旦结婚,姜根本就不可能调到城市去,而只有阿华调到大山里来,开始阿华还能挺住,可是,当她自己都感到再也挺不住的时候,姜知道,一切都完了。我的这一封自发而成的“情书”,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基础上,有感于他们间的过去与现在,挥开了笔,一发而不可收地展开了极其重要而浪漫的回顾和联想,极尽所能,把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古脑地都揉搓进文字里面去了,试图打动一个远方少女的心,试图拯救一个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可能拯救的爱情……
不知什么时候,二胡响起了,从隔壁的医务室传来。
在深夜后的凌晨时分,这声音,有几分凄姜,有几分惊心动魄……
我的朋友姜会拉一手极好的二胡。这声音据说在他与阿华的美妙爱情中也起到过不可或缺的作用。只是,那天晚上突然袭击般再次听到它,我心更加酸楚。朋友迟迟不肯进来睡觉,就在这凄凉的胡琴曲中,我以原稿的基础上又开始了更加重要的二度创作……
后来,事情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是的,他们结合了。说起来几乎有些不可思议。一封“情书”竟会有如此大的作用,起死回生,这就连我这个那一夜突发奇想然后奋笔疾书者也未敢想。当时,只是觉得无力在朋友遭受重大情感打击之时为自己不能分担其生命中的最大痛苦而痛苦,仅此而已。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事情,当时是连想也不敢想的。黎明前,二胡声终于戛然而止,一会儿,朋友姜进来了,看了看我,脱衣上床。
朋友姜躺在被窝里,默默不语地看完了最后一个字。
没说话。
我心愈加忐忑不安。后来看到,他伏起身从桌子上扯过毛巾擦了擦眼睛,再看一遍。哭了。我说,行么?声音小得有点儿可怜巴巴的,他点头,叹息一声说,真好!谁知道呢?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就托小火车的行李员给捎下去了,他告诉行李员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最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自己的事情,拜托了,一定要尽快找人捎给阿华。再后来,我终于在朋友姜的小卫生所里第一次见到了他心中难以放下的爱人。果然不出所料地漂亮!我见到阿华的时候,真的不好意思,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进那个我熟悉的小房子的,阿华一见到我,仿佛以前就认识和见过我似的,一大步抢上前大方地拉过我的手说,哎呀妈呀,这么小?想不到你这么小?你谈过恋爱么?你有女朋友么?那封信真是你写的么?朋友姜在她后面幸福地跟着解释着,确认说,就是他写的,哈哈大笑,笑得极其重要和灿烂,曾经的那个让我们共同凄凉的夜晚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09-1-15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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