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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桃花落

2020-10-05抒情散文薛暮冬
奶奶听到桃花在落,一直在落。落进那个春天。落入这个春天。奶奶真的不希望,如斯美丽的桃花,最后都零落成泥。她多想至少有一朵桃花,能够落到天上,落成天空的一片云。然后,奶奶尾随这一朵芳华绝代的桃花,飞升到漫天彩霞的云天深处。然后,当东风如期而至

  奶奶听到桃花在落,一直在落。落进那个春天。落入这个春天。奶奶真的不希望,如斯美丽的桃花,最后都零落成泥。她多想至少有一朵桃花,能够落到天上,落成天空的一片云。然后,奶奶尾随这一朵芳华绝代的桃花,飞升到漫天彩霞的云天深处。然后,当东风如期而至的时候,奶奶便可以抵达一个又一个桃红柳绿的春天。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春水微醺的日子,奶奶问我,冬子,你听到桃花落的声音了吗?少不更事的我一脸茫然。我只是看到,雨在如梦幻般飘洒,风在如婴孩般呢喃。而忍受着巨大疼痛的奶奶,却说她看到了《诗经》里的那个日子。桃花朵朵开。谁家艳若桃花般的闺女就要出嫁。女子的两腮开满了桃花的绯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这人生盛宴呢?但是,奶奶分明听到了桃花落的呻吟。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即将零落到世俗的氛围。从此,她还能每天都醉成一朵桃花,径自开放在自己的春光里吗?

  就跟奶奶一样。奶奶告诉我,青春年少时的奶奶也是一朵美丽的桃花。那时的奶奶也有桃花一般美丽的梦。奶奶努力朝山那边望过去。奶奶说她看到了1939年的那个春天。她看到了梳着麻花辫的自己。在南京中央大学的校园里。校园里到处开满了桃花。奶奶和她的同学陶梦庵一起,夹着讲义夹朝文学院大楼走去。她轻声背诵着唐伯虎的《桃花庵》。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忽然,几声急促的枪响。她看到一队军人跑到自己身边。然后,陶梦庵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成了这些军人的俘虏。然后,在桃花纷纷凋零的日子,奶奶就成了其中一个军人的妻子。那个军人,就是我爷爷。在那些日子,无论是醒着,还是梦着,奶奶总是听到桃花落的声音。奶奶告诉我,那些桃花,不知怎么回事,始终在不可救药地落着。

  奶奶如花。一朵孤独的花。一朵遗世独立的花。每当四月的桃花满山满坡地开着,奶奶的心中便衍生出花一般的思绪。奶奶思也缠绵,奶奶梦也缱绻。奶奶多希望生命中最美丽的季节,能够开放在懂花人的心中。可是,爷爷懂花吗?爷爷只是一介武夫。新中国成立后,爷爷转业到某铁路局,做了一个组织干部。脾气始终如火药般暴躁。奶奶一直是他的出气筒。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特别是生了我大姑后,爷爷嫌弃奶奶没有生儿子,对她的打骂更是变本加厉。即使五年后,奶奶生了我父亲,这种苦难并没有结束。爷爷不让奶奶出去工作。为了生存,也为了孩子,奶奶只好忍气吞声。她知道,没有谁可以改变桃花落的命运。
  但是,年年的桃花时节,奶奶仍然会忙里偷闲,守候在一棵花如盛宴的桃树下。奶奶是担心那些美丽的花瓣零落成泥啊。这样的守候,让人憔悴,更令人心碎。守着守着,奶奶便看见第一朵花一言不发悄然飘落。奶奶忽然觉得有些什么在眉间隐隐做痛,一直氤氲到心灵深处。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奶奶不知不觉间便泪如雨下。奶奶一朵一朵把这些落花拣拾起来,奶奶把这些花朵一一掩埋在向阳的山坡上。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奶奶正在呢喃自语,爷爷却怒气冲天地站在奶奶的面前,甩手给了她两个耳光。说,神经病呀,连饭也不做!奶奶没有反抗。奶奶把泪水咽回肚里。被爷爷押送回家了。奶奶是爷爷一生的俘虏。

  1962年的那个春天,爷爷响应党的号召,坚决要求到农村去。党成全了爷爷。于是,奶奶和爷爷一起,下放到了安徽全椒农村。奶奶从来没有做过农活。她必须从头学起。不像爷爷。党为了表彰爷爷,让他当了大队书记。爷爷可以什么都不做。奶奶在泪水和血水中,学会了栽秧,种菜,割稻,收麦。奶奶还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活。花开花又落。春去春又来。转眼到了1978年,又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奶奶独自在山头上锄着田。这时,中学校长找到了奶奶。奶奶成了我所在中学的语文老师。奶奶课上得非常棒。连续三年的中考,奶奶所教的学生的语文成绩都名列原滁县地区前茅。我也在奶奶的谆谆教诲下,考上了全椒中学。后来,又成了我们村子里解放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几年,奶奶的脸上又开满了桃花。奶奶不止一次告诉我,冬子,你是奶奶唯一的骄傲呀!

  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奶奶总是喜欢把学生带到桃园里去春游。那是一片如同桃花源般的所在。连绵的春山掩几泓嫩绿的田野,而村庄便平平仄仄地随着山色起伏。冬去。春来。在尾随着许多悲欢的春天,桃花依旧云一样地开,雨一样的落。一条落英缤纷的彩虹随意搭在小桥与流水之间。奶奶告诉孩子们,那些在花丛中翩跹起舞的,不叫蝴蝶,叫仙子;那些在溪流中游弋的,不叫鱼儿,叫自由。奶奶感触颇深地说,桃花的源头,原来是四季之外的第五季啊,它无寒也无暑,无欲也无望,在是与非之间,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任流光飞舞,任经年悠悠。

  奶奶永远也不会忘记,又是一个人间四月天,那个叫陶梦庵的她的大学同学,动用大量的关系,终于找到了奶奶的行踪。陶梦庵一路风尘仆仆地从美国洛杉矶坐飞机,到南京,又坐客车到安徽滁州,又到全椒,又到奶奶的居住地,全椒最西部的乡下,一个叫做桃花坞的村庄。陶梦庵踏过萋萋芳草,走过竹篱茅舍。让他无法释怀的是,当年那个艳若桃花的女子,怎么会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度过一生呢?可是忽然间,在前面竹篱的一角,一株桃花猝然现身,在他来不及思想与感叹的刹那,同时又看到了奶奶,他魂牵梦绕的一个女子。奶奶伫立在篱笆边的桃树下,正无语的看着他,然后努力地嫣然一笑,两行浊泪夺眶而出。陶梦庵摇了摇头。当年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而今,皮肤已经支离破碎,脸上早已被皱纹撕扯得四分五裂。陶梦庵紧紧拉住奶奶的手,所有的风景在这个春日里,忽然间悄然引退,除了眼前的桃花和饱经沧桑的女子,世间的一切都留白成画意模糊的背景。奶奶推开了陶梦俺的手。陶梦庵说要带奶奶走,奶奶指着瘫痪在床的我爷爷,说,你看,我能走吗?
  然而,奶奶的心肯定是跟着陶梦庵走啦。从此以后,每年的春天,我都看到奶奶喜欢站在桃花从中,深入持久地望着远方发呆。爷爷已经去世。陶梦庵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桃花依旧,花开的声音如窃窃私语,却让人听不出这春天究竟是来了一半,还是去了一半。奶奶不止一次的弯下腰来,艰难地拾起三五花瓣。奶奶总是禁不住泪下潸然,一声叹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一叹,桃花流水,早已是恍如隔世。

  奶奶命中注定一生坎坷。在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奶奶刚刚退休不久,便经常出现呼吸困难、头痛、昏迷等症状。到医院一检查,已经到了食道癌晚期。奶奶坚决不同意到医院治疗。仍然一如既往地下地干活,放鹅放牛薅草打猪菜。接到父亲的信后,我回到奶奶身边。奶奶说话已经相当费力。却一大早把我捣了起来。奶奶穿着一身平时很少穿的新衣。我搀着奶奶走到桃花盛开的山头上。那时的我,只知道贪玩,只知道在万花丛中流连忘返。过了很长时间,我才发现奶奶已经不知所之。我去找她,这才发现,奶奶吊在一棵桃树上,已经气息全无。桃花凋零得遍地都是。我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目睹奶奶被埋入她曾经葬花的向阳的山坡上,目睹一个曾经青春,曾经苦恼,却又曾经始终在脸上写满笑容的生命,转眼之间就隐居成山头上的一棵树,一棵草,一朵桃花,我的心终于彻底释然了。我恍然大悟,原来死亡不过是奶奶不止一次听到的桃花落的声音。那种声音,更像一种叫声。它慈祥地叫着,在叫我们回家。所有活过的人和活着的人,都会被它叫走,叫回我们的老家乡。死亡更是一种不带惊恐的自闭,把青春,诗,无望的爱,全部关闭在百花盛开的一个人的山头上,不再与自己胸中悲哀的骑兵搏斗,也不再让尘世的风吹来复吹去,成为自己艰难的呼吸。因为,我看到,当奶奶离我而去的时候,至少有一朵桃花,正义无反顾地向天上飞去。我知道,奶奶一定正尾随这一朵桃花,飞升在抵达下一个春天的道路上。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桃花盛开的季节,每当想起命运多舛的奶奶,我便会独自一人,踯躅于桃花山中。心头落满沧桑的我,终于可以听到桃花落的声音。然后,在这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中,在明媚的阳光下,我还在找,苦苦地找,找一朵更像奶奶的桃花。我知道我寻找奶奶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寻找我自己。我也知道,我的所有寻找都注定要充满泪意。我的桃花,我的奶奶,我的揉碎的梦想,打在春天的骨头上。这么多年来,奶奶一直住在我身体里最痛苦的地方。奶奶,我伫立在花谢花飞的春天,呢喃下这些平平仄仄的诗行。你一定听到了我的心痛,我的忧伤,你说是吗?

  奶奶,我看到我的奶奶站在一朵桃花上,向我颔首微笑。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那么,就在此时,就在此地,让我和奶奶一起,脱胎换骨成这春山中的一朵桃花。在山水的禅境中修一身仙风傲骨。我不要天堂,要大地。要我的奶奶一样朴素的大地。还要用一生,贴近一朵桃花的芬芳,贴近奶奶的灵魂。如同一只蝴蝶,把飞翔放在更多的桃花上。这个黄昏,你们谁也不要打扰我,让我在孤独中用桃花的芬芳涂抹我的头颅和眼神,让我从一滴泪水出发,在另外一滴泪水里抵达。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8-12-29 22:0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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