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蚂蚁一起回家
2020-10-05抒情散文宋长征
风很暖,是春日的风,拂过小河岸上一片沙柳林,发出沙沙的声响。说不上来好听还是不好听,反正那时候的阳光暖暖的,照耀着春天的堤岸。榆钱都落了,漫天飘零,像下过一场阳春雪。有的落在草间,有的飘入葳蕤的沙柳丛中,再也找寻不见。槐花还没有爬上树梢,那
风很暖,是春日的风,拂过小河岸上一片沙柳林,发出沙沙的声响。说不上来好听还是不好听,反正那时候的阳光暖暖的,照耀着春天的堤岸。榆钱都落了,漫天飘零,像下过一场阳春雪。有的落在草间,有的飘入葳蕤的沙柳丛中,再也找寻不见。槐花还没有爬上树梢,那些香甜的洁白现在还不知道躲在哪里,是藏在一片云里,还是芬芳在昨日的一场风中,这些对我都不是很重要。
一只蚂蚁,红蚂蚁,长长的触角在洞口旁闪了几闪,像探听风声的雷达。然后小心翼翼钻出洞来。沙柳树下是红蚂蚁的天堂。那些沙柳啊,有柳的韧,有草的茂盛,有梦里流过的一团云的墨绿,将我紧紧包围。是几岁,不清楚。轻轻扒开墨绿的云团,静静地躺卧其中,舒适,清凉,有乳的香,有青苹果的酸涩,有太多美妙的幻想,仿佛可以触手可及。但没有奢求什么,在啃完藏在怀里的一只干硬的玉米饽饽之后,天空竟然敞亮了许多。
我要和蚂蚁在一起。我总有很多时间和蚂蚁在一起。
也许蚂蚁认识我。那只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小家伙,在逡巡了很久后,爬上了我的手臂,痒痒的感觉穿过毛孔,仿佛体味到了一种亲近。我屏住呼吸,怕鼻孔里小小的风会吹翻一只红蚂蚁的行程。而它呢?倏而紧张地前行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触角依旧摇晃着,小小的瞳孔东张西望,在试探,在疑惑,还是在思考?我都不能知道。我所做的,是用嘴嘘了一口气,打扰了红蚂蚁的思绪,让它在顷刻间逃离。重新返回地面的那只红蚂蚁,一路上匆匆忙忙,在遇见每一个同伴的时候,都相互抵了抵触角,或许在耳语,抑或是告戒:前方有根躺倒的大柱子,柱子上有很多细细的毛孔,还有一股来历不明的风。
当然,那天中午再没有红蚂蚁爬上我的手臂,它们总是很忙碌。
我爱它们,这些总把日子过得忙忙碌碌的蚂蚁。蚂蚁有好多种,不过黑的占了多数。一种是最小的,小的头,小的身子,连触角细小得都可以省略。只是它们行动太迟缓,呼朋引伴,弄来一大群同伴,半天也没能把一只菜青虫运走。最后被我放在了它们家门前。一种也是小的,不过腹部很大,老拖在地上行走。圆圆的屁股上有一根毒刺,刺来刺去,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吃过它们的苦头。一次在沤木上玩耍,好几只这样的蚂蚁溜进了裤裆,被蛰得痒的要死——凡是蚂蚁到过的地方一概红通通一片。所以,我恨它们,以后尽量不去招惹,不去侵占它们的地盘。还有一种是个头比较大的,也是黑的,黑的头,黑的身子,象黑五脸上的雀斑,不分个。但它们太懦弱,是我亲眼所见。也是在沙柳丛中,一只黑蚂蚁跑来跑去,误入了红蚂蚁的地盘,一只红蚂蚁冲了上来,没有召集同伙,迎上去就打得难分难舍。没过几个回合,黑蚂蚁就败下阵来,一瘸一拐地钻进了一片草丛。整整一个下午再没出现。
而红蚂蚁呢,至少是我所认为的最勇敢的蚂蚁。它们曾经让一只大青虫在瞬间死亡。
当那只大青虫一弓一弓爬上我有着补丁的裤管时,我能感觉到它神情里的傲然无物。长长的身子,好象身体中间根本就没有长脚,像一只弯曲的弹簧,一伸一弓,就来到了我的腰间,停下来张望——大概是娘给做的红布条腰带挡住了去路。而我已不能忍耐,这些可恶的家伙曾经把棉桃咬落,把父亲辛辛苦苦种在园子里的菜咬得面目全非。然后,把一粒粒泛青的虫屎落在叶子上,让人很没有食欲。
被我用手从裤腰上拿下来的大青虫放在了一小片空地上。开始,它并不以为然,一弓一弓地走了几步,还把头高高地昂起——或许是在寻找娘种出来的那片棉花地。但没有,在这个春天的堤岸上,除了几棵高高大大的榆树刺槐树,到处都是丛生的沙柳。还有那些伺机而动的蚂蚁。或许还是那只红蚂蚁,也可能只有那只红蚂蚁,才能理解我对这只大青虫的仇恨。它,并不慌张,在近乎百倍的一只大青虫面前,竟然毫无惧色。风不大,足可以摇动沙柳嫩绿的枝条,沙沙,沙沙,比先前好听了些,甚至能听出温和的面容下渐露的杀机。
那只红蚂蚁在大青虫的身旁转来转去,脚步比平常骤然加快了很多。我不解,一只冷硬的玉米面饽饽下肚,到底能支撑不了多。所以我渴望那只大青虫是一条绿生生的黄瓜,父亲从菜园子里钻出来,亲自放在流着清水的水渠等我去拿。可眼前不是,眼前的大青虫只能是我们世世代代的敌人。今天,被我放在了有蚂蚁的洞口,要亲眼看一次弱小与强手之间真正的较量。
好象是为了试探,看看这只大青虫到底有多大威力。那只红蚂蚁停下来急急的脚步,从大青虫的一侧,突然咬住了大青虫的某个部位。正在昂首不可一世的大青虫早已感觉到了疼痛,身体骤然在地上翻滚起来。一圈,两圈,从一棵芨芨草的叶旁滚落到了一株野苋菜的叶子底下。而我的那只红蚂蚁啊,始终紧紧地吸附在大青虫的身上。
人世间总是有太多的风吹草动,但我们不是一个人在行走。就象发生在沙柳丛下的这一幕,没有呼喊,当大青虫狂傲地在草间翻滚的时候,一只,两只,更多的红蚂蚁匆匆赶来。我甚至听到了那只和我认识的红蚂蚁粗重的喘息,当它紧紧地被大青虫压在身下,仿佛还有骨节碎裂的声音。很清晰,很清晰,穿透了春天的光影。
春天的阳光真好,但飘渺的光亮并不能掩饰真实的饥饿。我想到了出门时的场景:娘把和了一丁点儿白面的玉米饽饽递给了我,被我扔出了好远。娘竟没哭,眼睛里闪过一丝晶莹,大声地叫我滚蛋。滚蛋就滚蛋,可还是躲进了墙角,等娘上田走了,取回一只干硬的饽饽,来到了这片沙柳地上。散落的饽饽碎屑已经被红蚂蚁搬运回家里,我有些疑惑不解。一只小小的蚂蚁到底能吃下去多少食物,或者,一个蚂蚁之家到底需要多少收成才能度过一生的光阴?没有谁能告诉我,就连风,春天爬上堤岸的风,也都钻进了沙柳丛里,让所有的草和树和奔忙的虫蚁,都悄悄地自己生长。
终于,当几只身强力壮的红蚂蚁死命地爬上了大青虫的头颅,大青虫才减慢了翻滚的频率。我的那只红蚂蚁呢,在大青虫挣扎的最后一刻跌落草间——它还活着,用了很长时间翻起身来,蹒跚着回家的脚步。它们的战利品,已经被伙伴们高高举起,尽管我无法听到欢呼,但能感觉到它们的喜悦或满足。
一声唤,是娘的呼唤,沿着春天的堤岸,钻进了岁月的沙柳丛中。不知何时起,那些带给我喜悦或感伤的沙柳渐渐消失了踪影,春天的堤岸上长满了速生的杨。我试图穿越曾经虚度的光阴去寻找一只红蚂蚁熟悉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渐渐走入了一片虚无。
究竟那只受伤的红蚂蚁蹒跚着脚步回了家,还是无声地跌落在那条春天的堤岸,已经没有答案。或许是梦里吧,它晃动着触角,在葳蕤的沙柳丛下探头探脑,和我调皮地打了一声呼哨:嗨!回家呢。
嗯,回家呢。娘把一碗清汤手擀面放在桌上,苍老的,已不能自由伸展的手掌抚上额头,掖了掖散在鬓角的白发。吃吧,路那么远,夜那么黑,你还得回......
我咋就那么没志气呢,不争气的泪珠儿落下。落在年少时的一片沙柳丛中,落在一个有红蚂蚁生活的家门旁,跟一只蚂蚁回了家。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09-1-10 00:1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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