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号背后的故事（十六）华官儿

华官儿

　　老家把男孩子一律都称作“娃儿“，也常常喜欢把这个“娃儿”的大名加在前面，比如“洋娃儿”、“华能娃儿”、“小林娃儿”。这样的称呼有时甚至会奇怪地维持很久的时间，一些男人都四五十岁了还被别人喊作“XX娃儿”，被喊的人也常常会脆脆地应着。这不，我的隔壁堂哥，都五十几岁了，还被人叫作“华国娃儿”。这称呼一叫顺溜了，在发音上顺势一滑，就变成了“华官儿”。“华官儿”便成了我那隔壁堂哥的外号。
　　华官儿是他那个年龄阶段的男孩子中学历最高，读书最多的人。他在万古场读过两年初中，有空还常常跑到街上冯跛子的连环画书摊去看小人书，所以他那脑子里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我们这些小虾米的眼里，他总是有着满肚子的稀奇货。而他也觉得“奇货可居”，便常常以摆龙门阵为条件剥削我们的劳动力。好多个炎炎的夏日，在大竹林那茂密的浓阴下，我们挥汗如雨地给他扇蒲扇；好多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在院子上的石磨屋里，我们到处找柴来给他生火取暖——就为了听他那些翻来覆去已经摆了无数次的龙门阵。讲了《封神榜》，讲了《说岳传》，讲了《聊斋》，还讲了什么“七把叉”“吹破天”的故事。我们那时还不会识字，即使后来能够识字了，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得到什么书来读，所以华官儿对我们的吸引是长时期的，至少一直持续到了我小学毕业。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想听他摆龙门阵也不行的。“华官儿哥哥，摆个龙门阵嘛，我给你打扇。”我讨好地说。“一边去，你看我不是没空吗？我还要担粪呢！”他高傲地说，挑着粪桶穿过竹林走了。我便怅怅地望着他的背影在竹林那边消失。
　　华官儿配媳妇那天，我们全院子的小娃儿兴奋不已。因为华官儿是我们这一字辈中年龄最大的，我们知道那个女子将成为我们的嫂子，成为我们可以随意开玩笑的对象，便觉得特开心，一大群挤在华官儿他们家的木窗子上，故意发出些怪声以引起注意。堂屋里坐了好些人，那个后来成为华官儿老婆的女子坐在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的身边，华官儿坐在他家的鸡圈门口。华官儿一直把头钩着，那女子却似乎很大方，东张西望，笑意盈盈。我记得最后有人问他们双方有什么意见的时候，那个女子居然对华官儿说：“我希望你入党。”华官儿的回答很怪，他只是点着头，不停地“嘿嘿”地笑。我们也不知道什么叫“入党”为什么要“入党”，就一个劲地喊：“华官儿，入党！华官儿，入党！”华官儿就回过头来，把眼睛一鼓，压低声音吼道：“滚开些，鬼扯淡！”
　　华官结婚了。结婚后的华官儿很快就变了个人，原因是他那婆娘太厉害了。我们看到有好多次，他只穿着火把窑裤被老婆从屋子里撵了出来。还记得有一次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的一双水靴被他老婆狠命地丢到尿缸钵里面去，把缸钵都砸破了，弄得满屋尿臊。被老婆欺负着的华官儿总是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婆，不停地念着“你做啥子嘛？你做啥子嘛？你做啥子嘛？……”这个时候，我便常常会想起那个躺在架子椅上享受着我们的凉风摆着龙门阵的华官儿来，心里便隐隐地起了对人生的些许感慨。再长大了一些之后，我就知道了他老婆欺负他的一些原因了。据说，媒人当初告诉那个女人，华官儿读过中学，是有可能被大队培养为干部的，也有可能被招工成为工人的。华官儿也到一个煤矿去干过一段时间，听说要转正了，结果又莫名其妙地回家来了，并且也再没有去过。那女人嫁过来，发现华官不但做大队干部没门，当煤矿工人也没门，自然就非常失望。她的母亲，据说是槽上（我们对大山一带的称呼）一个大队的妇女主任，跑来指着华官儿的父母的鼻子大骂：“你不是说他要转正吗？转了啥子正？你湿瘟症转成寒火症，饿痨症转成软脚症！”
　　因了这一次的责骂，华官儿几乎彻底地“瘟”了，我们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过他摆龙门阵，只看到他成天都在默默出工，默默挑水，默默地从大竹林走过。我们甚至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请求他摆龙门阵了，知道他断不会答应我们这样幼稚可笑的要求，因为我们曾分明听到他的老婆曾经骂他“只晓得跟小屁眼儿耍，一辈子都长不大”。渐渐地，我们就失去了对他的龙门阵的兴趣，因为我们都开始背起书包上小学了。后来华官儿做了两个儿子的父亲，而他那个老婆由于长期的霸道和张狂，得罪了几乎所有的左邻右舍甚至整个生产队的人，华官儿也跟着遭殃而无人理睬了，变得更加沉默而孤独。记得有一次，华官儿手里捏了一本巴掌大的油印小册子，那是从街上的地摊上花一毛钱买回来的。可能是那天他兴致特别好，叫住正伏在高板凳上做家庭作业的我，要读给我听。我说读嘛。他就开始读——毛子告苗。我说啥子毛子，啥子苗哟？他说，嘿嘿，你看嘛。我拿过来一看，原来是“耗子告猫”，我就笑起来。这时他婆娘过来，从我手中一把把那小册子抓了过去撕得稀烂，扔了。回头骂道：别丢你屋头几辈人的脸，认不到两个字就不要充秀才。华官儿被骂得蔫蔫地走了。我突然想起这个婆娘给他儿子读童话——“大火（灰）狼的故事”，就很是奇怪她自己不也乱读吗，还好意思奚落别人！
　　记得在以前，华官儿不知道多少次带着我们不惜跑十多二十里乡村夜路撵坝坝电影，但是后来他不看电影了，即使就在本生产队放映他也不看。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的乡下已经开始有电视机。人们对电视很着迷，几乎每个夜晚都会聚集到队上唯一的一台电视机前面来；而华官儿却是唯一例外，他宁愿一个人在家里睡懒觉或者扯一片席子在空地上躺着乘凉。有时我们就会奇怪地问他，他的回答更令人意外。他说，电影电视有啥子看头嘛？那都是一些演员演的，全都是假的。你以为那些敌人遭打死了嗦？一会儿他们就爬起来了上好，全是装死！你们都被骗了还在那里嘿嘿地笑……我们便无话可说。但是，这个时候，只要他心情好，他还是会跟你讲一些别的话的。他开始对一本叫做《农家科技》的小杂志感兴趣，每天一有空就翻着细细地读。他就喜欢讲：难怪我们种的红苕不高产，原来是种的方法不对；难怪我们的谷子产量不高，原来是施肥的方法不对……他有很多新的感想和感慨。有一次他突然问我：你说那一种狗屎最肥？我说不知道。他说白色，白色的狗屎是狗吃了骨头屙的，富含磷肥。（那个时期，我们有空闲时间就提着筐子拾粪——我们叫做“捡狗屎”）我上初中，正学化学，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很佩服他，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华官儿哥哥的这种灵性了。
　　后来我就离开家到县城上高中，到省城上大学，直到出来工作，自然就与老家接触少了。只是知道，在好多年前，华官儿就被他婆娘带着到陕西安康做铁货生意去了。春节回家时也碰到过两次回家来的华官儿，发现他已经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了。院子上的人远远地看见了，就招呼：“是华官儿回来了嘛？”他似乎不认识，认识了之后也是那样木然的支吾几句就背着手走开了。我听说他两口子因供养父母的问题早就与他的弟兄姊妹搞得很僵，华官儿的婆娘几乎想推掉所有的义务，也逼着华官儿跟她一气。华官儿开始自然是不愿意的，而后来竟然屈服了，就回来把两个儿子都弄到了陕西一起做生意去了。
　　华官儿一家四口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每年春节，他那早已驼了背的母亲都会拄着棍子久久地站在大竹林，眺望那条伸向远方的大路，盼望着他们的归来……
[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08-12-25 19:5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