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青木树林

　　　　我生长在点苍山西坡一个叫岩边的小山村，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村前村后，坡上箐边，到处都是蓊蓊郁郁的青木树林 。 最近这些年来，我每次回老家时，却发现青木树愈来愈稀少。如今，在老家有人烟的地方，竟几近难觅其踪影。为此，我不禁感到一种淡淡的惆怅和伤感……
　　　青木树学名为桤树，又被称为水冬瓜树。在我老家，青木树一般生长在山坡林上，地边、箐壑中等阴湿的地方，有的还东一棵西一棵孤零零地矗立在荞麦、洋芋等轮歇地、火山地中间。在二三十年前的老家，青木树的影子是随处可见的。一出家门，到处都是一坡坡一凹凹的青木树。当自己长大成人以后，为了生活，我混迹于五彩缤纷的城市，游荡于村庄星罗棋布的坝区，我发现在这些被称作“城市”和“坝区”的地方，是绝难看见青木树的倩影的，街道行道不栽，园林公园不植，庭院花坛也不种。究其原因，或许是由于青木树不珍稀，不名贵、太普通的缘故吧？或许是因为与雪松、榕树、垂柳等其它众多的风景名树相比，她并不算婀娜多姿，仪态万方，也开不出炫目耀眼的绚丽花朵。但在我眼睛里，青木树却恰似那些“天然去雕饰”的村姑，是自有其绰约的丰姿和动人的情韵的。比如她优美流畅的线条，清俊挺拔的腰身，油绿腴润的枝叶，尤其是那妩媚而不妖艳的体态，不仅给人一种迷人的美感，更给人一种健康 向上 的情愫。
　　　青木树除根系极为发达，十分有利于保护水土外，根瘤菌还可以固氮，非常有利于土地增强肥力。青木树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其既是一种生长速度很快的树，又是一种异常长寿的树，这种集“速长”与“长寿”为一体的树，在植物王国里是不多见的。在我的老家，有数百年树龄的青木树原来漫山遍野都是。老青木树皮粗糙玄黑，满目沧桑，嫩青木树皮水灵滋润，柔美可爱，大的青木树，高约一二十米，其盘曲粗壮的根部须三五个大人手拉手才能围抱拢。不过，在村子附近，由于年年岁岁都要接受“刀斧”的无情洗礼，寿星青木树多半只剩下一两人高矮的半截老树桩头。这些老树桩头，由于不断被“腰斩”，大都呈倾斜的扭曲姿态盘旋生长，显得奇形怪状的。当年我在山坡上放牛牧羊的那些地老天荒的寂寥日子，太阳灼辣的夏季，我常常喜欢爬上老青木树桩头上，一个人静静斜靠在树枝桠间，在此伏彼起的热闹的蝉鸣声中，透过散发着淡淡苦涩清香的蒲扇般高高低低悬挂的浓密树叶，仰望着高远的蓝天和悠悠的白云，作漫无边际的遐想：碰上天阴下雨的时候，我便藏身在老青木树桩头下遮风蔽雨。
　　　　青木树又是一种善于涵养水分和保护水土的生态树。青木林参天的地方，必定有水源，只要山上有成林成片的青木树林，山下就会流淌出淙淙的清泉。我们那一带山乡的人都知道，只要看见茂盛的青木树林，就不愁找不到甘美清甜的泉水解渴。如果从实用角度说，青木树还不失为是一种全身上下都“有用”的树，枝枝叶叶可用来作垫牲口圈踩圈粪的圈窝，树身锯出来的软硬适中的方楞板子是制作家具的优质材料，树桩树根则能够打磨成千姿百态的栩栩如生的精美根雕。青木树又是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树，特别是老青木树桩头上的青木树干，可以说是年年岁岁砍，岁岁年年发，砍了一拨发一拨，每一拨只要三四年的时间，就可以长成碗口粗细的橼子，如果任其生长十来年时间，就能够成材为起房盖屋柱子。更稀奇的是，一个老青木树桩头发出的树干，一眼望去俨然成丛成林。青木树就像我老家的父老乡亲，只要得到一点阳光和水分，就能扎根荒野，呈现出一派蓬勃的生机，就能回报大地一片美丽的风景。
　　　有人说，青木树是一种很女性化的树。是的，青木树不仅具有女性的美丽和优雅，更富有女姓的温柔气质和奉献精神。《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我觉得青木树也似乎是水做的。她那白晳厚实的青嫩树皮，用小刀轻轻一抹，就会沁出滴滴的水珠，恰似女孩子婆娑的泪水。尤其是与混杂一起生长的苍劲盘曲，针叶硬扎的松树、麻栗树相比，更凸显出青木树特有的女性魅力。如果说，剑拔弩张的松树和铁骨铮铮的麻栗树是雄性的，给人一种健壮的、力量的、阳刚的美，那么富有水灵气质的青木树，则是雌性的，给人一种清丽的、柔情的、妩媚的美。在不同的季节里，青木树也会给人不同的风景和观感。春天来的时候，青木树纷纷抽枝发叶，在荒寂的山野，呈现出一派盎然的生机。炎热的夏季，婷婷玉立，如伞如盖的青木树，给大地高擎起一片遮天的浓浓 绿 荫。走进枝繁叶茂的青木树林，仿佛走进了一个清凉如梦的王国，即便微风不起，感觉也是凉丝丝的，让人暑意顿消，十分惬意。在寒冷的冬日，枝残叶尽的青木树，光秃秃地兀自挺立在凛冽的风刀霜剑中，宛若一队队坚韧顽强的战士，忠实地守卫着脚下每一寸土地。
　　　不幸的是，由于青木树茂盛的地方，同样适宜于核桃树的生长，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来核桃价格的步步走高，青木树便大片大片地倒下，而且村民们一改过去那种“伐木留桩”的习惯，不只砍伐树身，还连深深扎在地底下的树疙兜都被挖撬出来。代之的是能结“金果果”的摇钱树——核桃树，满山满洼的一丛丛，一林林青木树，眨眼就从村子周围消失了，同村民共生共荣，庇荫村民走过多少个世纪的青木树，其生存空间便迅速向远离村庄的深山荒野收缩。过去，在太阳滚烫的盛夏，村前房后的那些举目可见的给人以一树清幽，一林凉爽的青木林不见了。抚今思昔，感慨之余，我不禁恍有所悟，“核桃树进，青木树退”也许就是价值规律的必然。尽管，青木树历来对村民都是“只奉献，不索取”，贡献多多，如涵养水源，增强地力，保护水土，甚至用燃烧自己的方式来为人们提供温暖，却毕竟远远赶不上年年岁岁都能奉献满枝满树的“金果果”，立竿见影地为当地人换来大把大把钞票的核桃树实惠。只是青木树彻底摧毁的“后遗症”不久便渐渐显现出来：山川不再那么秀美，溪水不再那么清亮，土地也不再那么滋润，泥石流一年比一年严重，有的地方的村民甚至还不得不痛苦地作异地搬迁……
　　　如今，青木树林已基本从老家村子的附近消失了，欲观赏那些高大茂密、浓荫蔽日的成片青木树，只有登上那些远离村子的崇山峻岭间，才能够得以一饱眼福了。过去那种一走进村子，就能看到满目幽静的，给人无限清凉迷人美感的青木林的岁月，已成为一去不复返的陈年往事，只能唏嘘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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