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古园的冬

尚古园的冬

武志强
　　离开尚古园已有多年，尚古园的春夏秋是最美丽的季节，令我怀念终身。尚古园是我的故园。
　　最后一次长住尚古园，是在九八年的冬，距今已有七八年的光景，那一年，我的父亲去了，带着无尽的羞辱和憾恨。
　　尚古园是我童年里的神话。在流落他乡的岁月里，尚古园是我永远的安慰，回归故园，是我久远的向往。尚古园，在我的记忆中，是永远的乐园，古老的杏树驳发出沁人的馨香，盆栽的夹竹桃含苞等放，粉翠欲滴，篱下的石桌石凳旁，劳作后的父亲给我们讲述着薛仁贵、秦琼和穆桂英的精彩故意，还有小米饭的浓香，在淡淡的暮色里飘忽、荡漾。
　　每一次回到尚古园，我都能寻找到童蒙时期的影子，睿智、激情、理想、野性，与生俱来的敏感、忧郁，那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父亲微胖的笑脸上没有牙齿支撑的嘴角牵出的笑容，写满了慈爱的情愫。那几年的我，四处飘泊，人生道路艰难坎坷，每一步的迈出都异常沉重。失败和打击，常把我弄得心灰意冷，痛苦不堪，每到此时，我便遁身在尚古园——我童年时的乐园中。尚古园的暂居总能修复我孱弱的心智，使我能够在短暂的休憩之后重新站立起来，只有在尚古园和尚古园的回忆中，我才是一名骄傲的主人，才可以坦荡地、无所顾忌地大哭抑或大笑，才可以不着边际地畅想与神游。
　　那时我已长大，父亲也已年迈，已经是个实实在在的老人。
　　然而不幸终要发生，有关尚古园的回忆被生硬地改写了。就在那年夏天，所有温情的面纱都被撕去了，尚古园已不复存，四十岁的大哥挥舞着铁锹，向七十岁的老父头上挥去，嫣红的血雨飞溅，空气凝固了！夏夜在母亲恐怖的求救和哭泣声中战栗！尚古园隐身在重重苦难之后，在静默的夏夜里注视悲剧的上演和轮回。血腥的夜风吹拂着偃卧的石碑。西西弗推动的巨石坚硬而沉重，它荒谬的存在否定了尚古园从前的主人和它的未来，尚古园的碎片在小村的上空盘桓，一只穿黑衣的鸟儿飞去又复来，傲岸的白杨在岁月的风沙中岿然不动，杂乱的芦苇丛和小学校的小树林，曾经亲切的倾刻间疏离了，曾经稔熟的倾刻间淡漠了。
　　父亲并没有给我讲述事情的经过，一些细节，都是母亲后来的描述。父亲告诉我，村干部来过了，责令大哥给父亲买了一支价值十七块钱的红花油软膏，治疗头上的伤口，算是对父亲挨打的补偿；父亲也找来了曾经德高望重的、一手抚养长大并多年从事教育工作的弟弟——我的叔叔，但我的这位叔叔只丢下了一句“养不教，父之过”的冠冕堂皇的话，不知道是在责备谁挖苦谁；姐姐住在镇上，和镇上的干部很熟，父亲把想到镇上控告大哥“忤逆不孝，虐待老人”的想法告诉自己的女儿时，姐姐当时就急白了眼，姐姐是极爱面子的人，她怎么能让家丑外扬并成为熟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呢？姐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阻止了父亲。等我回家时，父亲是几已绝望了，父亲有些自我解嘲地说：“儿子打老子，大概是天下少有的新闻吧，这种事都该上报纸登一登了。”我知道，父亲对时下被倾覆的伦理道德感到困惑了，成年的儿子虐待老人，难道不应该受到谴责吗？哪怕是遥远的媒体的谴责，也算是对一九二九年出生的、受过私塾教育的父亲所秉持的中国传统伦理道德“首孝悌”的一种撼卫和匡正吧，但是我并不认识媒体的记者或者编辑之类。

　　七旬老父默坐在家中方桌旁，佛翕上供奉着这个家族的先人，父亲和我呆在家里，竭力不去触摸什么，亲戚们三三两两走动着，在这些散淡的日子里，父亲倔强地承受着各种嘲讽和流言，而我则绝望了。父亲有些伤感地谈到他的童年和我们的童年，历史散乱地铺展开来，有许多生动的情节使我浮想连翩，尚古园复活了。它蹒跚地走近我的记忆：虬劲苍迈的老枣枝曾是孩子们的秋千架，馨香的小枣花在孩子们粗糙的家织布衫上织起一幅幅农家图画，慈祥的老人们，我的爷爷，我父亲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在这里栖息、漫游、耕耘、收获。父亲的讲述缓慢，每一处停顿都充满苍桑之感。我在这和缓的絮语中，落泪了，我是懦弱的，面对凶悍的兄嫂，我只有一味地退缩和忍让，而况他们才是尚古园新的主人，年老的父亲为他们所嫌弃、所不容。父亲老了，头发花白，步履蹒跚，早已是龙钟老态，可是父亲依旧自求生活，并未要求子女赡养。两鬓苍苍、十指黑黑，守着耕耘一世的黄土地，守着终极一生的困顿和不如意，父亲不再说什么，只有那一声声叹息，承载着太多的苦难，太多的悲哀，让人心惊，让人心碎。
　　除去对往夕的回忆，父亲只有两三句话给我，每一句都是对身后事的交待，不谙世事的我，不知那已是最后的绝别。
　　我怎么都想不到那是父亲与我最后的交流。
　　父亲走了。
　　再一次归来已经物是人非。
　　漫漫黄土平流于眼底，草色枯黄，浓雾迷漫，萧索的草径深处，我看到一座新坟孤立。没有墓碑，只在正下方横搭一方青石，可能是代作石桌，摆放祭品的用意吧。想见音容云万里，追思教训又何年！哀痛涌上来，将我淹没，青石上字迹斑驳，仿佛有“尚古园”三字的痕迹。我惊异于这一发现，又为这一发现而自慰。是啊，急切的兄嫂终于如愿了，父亲和父亲的尚古园被他们彻底地清除出了故园。但我知道，没有比“尚古园”青石方碑更能安慰父亲的了，父亲的根扎在尚古园中，那是生命出发和终将皈依的地方。
　　尚古园的空白是小村的空白。没有尚古园的村庄没有信仰，尚古园被村人们忘却着，失真的画面在尚古园曾遗存的地方重复拷贝。在这样的日子里，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明白，活着是一种痛苦，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为了陪母亲，九八年的整个冬季我都呆在乡村，呆在没有了父亲和“尚古园”青石方碑的故园中，夕阳西下，在蓬草丛生的荒园，我迷失了记忆。在颓败的村落，我找不到自己的家园，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的小村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为自己迷乱的记忆而恐慌。浓重的夜色中，似乎有老者的叹息，似乎是那牧羊的老者、那鬓发苍苍、十指黑黑的老人——我的父亲在浓重的夜色里叹息。那是我今生在故园的最后留滞和徘徊，那也是父亲的故园所能存在的最后一个季节，第二年春节刚过，大哥就以要翻盖新房为由，将我同样年迈的母亲赶了出来。

　　出去走走，囚在冬季已经很久。走在古老的村街，我寻找父亲的影子，古朴的村风荡然无存，这是一个堕落的乡村，这里浮荡着一颗颗迷失的心，宝绪的老婆戴一顶警察帽，婉立在老街中心，这个从城市来的不俗的疯女子，因为不堪负重，因而迷失了心智，因而成了宝绪的老婆。我不再属于这片没有尚古园的土地，失却了尚古园，我的生命与这荒蛮的村落又有多少的牵系呢？
　　因为怀念父亲，因为哀痛，我的这篇文章搁置八年之久不能整理，八年之后读到它，我依旧泪水滂沱，不能自禁，父亲啊，请你安息吧，我会在遥远的城市永远为你守护我们共同的尚古园，守护尚古园的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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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wzq3316 于 2008-12-23 17:3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