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你慢慢变老

　　那天跟朋友聊天，朋友问我：“你妈妈多大岁数了？”“五十八岁了”我随口回答，却在说完这个数字的时候愣了一下，我从来没细细想过妈妈的岁数，在我的概念里，五十八是一个接近花甲的年龄，譬如我奶奶十几年前,她五十八的时候,就一年四季都穿着青灰的或者是藏蓝的大襟衫衫,顶着咖啡色的头巾,农忙时踮着她的小脚屋里屋外地忙活,喂猪喂鸡也喂我们几个个头大小不一，常常叽叽喳喳，吵起嘴来互不相让还时不时揪到一起打架的丫头片子，农闲时她就夹着她的针线东家门西家门地串，我们到了吃饭的时候就站在大门上扯着嗓子喊她回家，那声音在传到东边的山上再有回声返过来，我沉醉在听回声的专注中时，奶奶就夹着她的针线从某人家院子里走出来了，还有邻居家的吕兰英阿奶也不过是五十八岁的光景，牙齿却掉得七零八落，说起话来走风漏气，私底下，我们常常学她说话，那时候，我觉得五十八是一个很老的岁数，我妈妈老了也一定是奶奶这个样子的。

　　可是转瞬之间，妈妈也五十八了。而我却从心底一直当她是年轻时的妈妈那样依靠着。
　　我一直认为，妈妈活得最幸福的时光是她四十岁以前的年华，尽管妈妈没念完小学，她念到小学三年级就退学了，妈妈的成绩很好，可她是长女，姥爷在外面工作，姥姥要拉扯五个孩子，要挣工分要忙家务，很苦很累，妈妈就退学做了姥姥的帮手。我的舅舅姨姨们都不同程度地念完了大学、中专、高中，只有妈妈再也没有踏进她梦寐以求的校园。姥爷为此感到很内疚，就教妈妈学会了画画。

　　妈妈的画画得好。记忆中，村里的姑娘们做嫁妆总是要请妈妈给画个花样，我家的木柜上总有一摞要画的苫单、枕套、鞋垫，妈妈总是在下地回来匆匆地赶做完家务，然后，就将那些布铺一一在桌子上铺开，手中的铅笔在布面上飞舞，于是，怒放的牡丹、清丽的荷花、嬉戏的燕子、上下翻飞的蝴蝶便留在白布上。

　　妈妈的花也绣得好。选线，配色，她都有自己独到的眼光，她用长短针绣出花瓣脉络，用深浅色搭配出花的层次，偶尔，也用那些金丝线或都银丝线给荷叶或花的叶子装饰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效果，于是，花儿有了层次感，有了立体的效果，水汪汪、嫩姗姗地从那块白色的的确良上凸现出来，开在我们家的某个墙角里，装饰着我们家的房子，也让我们那么自豪。

　　妈妈的衣服也做得好。妈妈并没有正规地学过裁缝，但是我们的衣服都是她自己裁，自己缝，而她缝的那些衣服又常常会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每年冬天，妈妈都会去父亲工作的地方一趟，回来时，家里人过年的衣料就都扯好了，妈妈整天坐在那里，伴着缝纫机“叭嗒嗒”地响声妈妈手中的衣服一个一个地成形，最新颖漂亮的还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衣服，二十多年前，别说是农村，就是小城镇，人们也不会在衣服上费那么大的心思，可是妈妈不，她会琢磨着在某一个地方开刀，让衣服有腰身，不是上下一筒匀，在那儿滚个花边，要么就在胸前绣一串紫淋淋的葡萄或是一串野菊花，同样的料子就会现出不同的效果来。

　　我现在明白了，其实女人天生都爱做梦，只是倾诉和表达的方式不一样，譬如有的女人喜欢写，让自己的心情随着笔尖的移动或是手指敲键盘的声音缓缓地流淌，有的女人喜欢跳舞，让自己的梦想随着那些肢体语言一点一点地传递，也有很多女人因此而成就了一番事业，可是更多的女人就是在平淡的日子里用普通的方式倾诉着自己心中的梦倾诉着对生活的热爱,而妈妈,当她手中的铅笔在那些白布上飞舞的时候,当她手中那根长不过一寸的绣花针穿着各种彩线在那些白布上跳跃的时候,妈妈的笑容是幸福的,那是心中有梦的人在找到一种合适的倾诉方式时的幸福。

　　可是妈妈的这种幸福又持续了多久呢?随着父亲的去世，这些东西在妈妈的生命里也嘎然而止。

　　父亲走得很突然，我们都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是，我们还是孩子，不明白今后的人生会有怎样的改变，而这样的灾难给我们的更多的就是一种梦一样不真实的感觉，而妈妈不一样，她是成人，她明白这样的灾难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

　　那一天，老天爷抽去了妈妈生命中最有力的情感支撑，妈妈在那一天病倒了，整整三个月，妈妈就是褪了一层皮，四十岁刚过一点的妈妈在那些春日里华发渐生，额头那些原本很细的皱纹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加深加密了，每天早上我们都能看到床单上那些从妈妈身上褪下的细碎的白白的屑皮，还有落在枕巾上的头发，后来，褪下的屑皮渐渐地少了，头发也渐渐地少了，妈妈也就起来打点我们的日子了。

　　初来小城，人生地疏，我们住在父亲生前所在单位的两间平房里，外面就是父亲生前的同事，来来往往，那样的境地，很容易让我们在刹那间暗自神伤，黯然泪下，只是妈妈在我们面前不掉眼泪，我们在妈妈面前也不流泪，可是只要看看妈妈的脸，只要看看她的头发，我们就会明白，妈妈心中的苦有多少。

　　那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侄儿出生之后，妈妈似乎在那一刻忙起来了，每天抱她的宝贝孙子晒太阳给他洗奶瓶洗衣服洗尿布，妈妈明显地瘦了，人却精神了，目光不再是那么无望那么无助的了，妈妈不可能天天对着钱笑，可是她能天天对着她孙子笑，我明白，对于妈妈那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希望。

　　大概是因着这种情结，在我成家之后因为不明原因流产而用两三年的时间在去医院的路上来回奔波时，妈妈眼里的忧愁也越来越重。只是那个时候妈妈从不跟我说她的忧虑，直到我生了女儿，她才跟我说那段时间，她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不会再有人为我的不如意而彻夜失眠了。

　　我生孩子要去医院时,妈妈刚从医院输液回来,妈妈那段时间感冒了,很重，妈妈取那些给孩子准备好的东西时手抖得很厉害，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尽管是去医院，尽管有医生，可是女人生孩子总是一件大事。妈妈平时感冒不怎么输液，就是我们催她她也不去，但是那次，她天天跑去输，她想早点好了，早点伺候我。婆婆死得早，我的月子就是妈妈一个人伺候的，做家务，给那些来看我的人端茶送水，给我做饭，给女儿洗尿布，每次她做好饭端给我，我要吃的时候，女儿也会在那里哼哼叽叽地哭，她也要吃，我只好放下手里的碗去喂她，等喂饱了她，我的饭也凉了，妈妈就又端着碗去给我重新盛饭，一次一次，不厌其烦，我说那饭还行，能吃，妈妈却说不行，说我身子弱，要格外注意，不能给胃落下病。看着妈妈出出进进忙碌的身影，我既觉得不安又感到坦然，不安是因为妈妈身体也不好，却那样天天为我操劳，坦然是因为我还有一个妈妈可以这样依靠，可以这样给我支撑。

　　那个月子，妈妈白天操劳，晚上也睡不好，她是陪我睡的，孩子一有动静她就先爬起来，给我抱起孩子，递给我，她怕我起身猛了，刀口会痛，总是让我慢慢起。孩子满月的时候，我身体恢复得还可以，妈妈却因为操劳而老毛病犯了，全身浮肿，腿上用手指摁一下就一个坑。

　　我坐完了月子，妈妈就回家去了，但是因为扯心我，天天跑来看我，我们家在六楼，妈妈常常上得气喘吁吁，进门来，也顾不上歇一下，给我和些面，熬些汤，或者给女儿洗洗尿布，有一天，妈妈说她明天不能来我这里了，她想回乡下老家去一趟，有个便车。

　　“你不要去了吧？”我的话脱口而出，说完了，我又开始后悔。妈妈一直在家里操劳。她的圈子很小，回老家，去看看曾经种过的地，看看乡下的亲戚本来是理所当然的呀，可是那个时候，我就是那么希望她不要走开，只要她在小城，哪怕她不来看我，我也会觉得踏实，这个世界，不管我怎么落魄，这个小城里也还有一个角落可以抚平我的忧伤可以安抚我的沧桑，可是妈妈要是不在小城，那我无助时一时又有谁会给我安慰？

　　是的，这么多年来妈妈就是我心里的依靠。早些年，我们单位与嫂子的店隔一条马路，妈妈也常常在店里帮帮嫂子，我每天上班下班，都会看见妈妈站在门口看我，我也顺路总是跑进去看一眼，一直到现在，我们单位搬了新址，去嫂子店里路会绕得远一些，但我还是每天绕着走，并不是有什么事，进去了，也只是看一眼，有时候，进去转一圈，说：“我走了啊！”妈妈说：“走了吗？”我人已经在店门口了，我要赶回家里做饭。如果我有两天不去店里看一眼，妈妈准会站在路边等我，见了，也只是随便问几句，可是不见，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

　　那天我跟同事说，我妈妈老了，我看她走在路上的背影总是会鼻子一酸,总是想流泪，我同事说：“你妈妈老什么，我妈妈才叫老呢，我妈妈的背影才会看上去孤单可怜,才会让人想流眼泪呢”

　　她的妈妈我也常常碰到，岁数的确比我妈妈大，但是在我眼里，她只是一个长辈，她的背影却丝毫让我读不出可怜那个词，更不会有想流泪的感觉。

　　突然明白，因为那是她的妈妈，所以我只会有尊敬却不会有心痛。

　　天底下每个做儿女在面对自己至爱的父母，面对一天天华发渐生一天天皱纹密布一天天步履中显出老态的而自己却没有办法还他们身轻时利索的手脚里才会心生悲怆，才会有泪水满眶的吧？

　　那是血缘，那是亲情，那是骨里生肉里长的爱，每一份都牵肠挂肚，每一份都贴心贴肝，所以，扯起来，才会有钻心的痛。

[ 本帖最后由 风中的芦苇 于 2008-12-9 15:3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