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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天连地儿

2020-10-07抒情散文宋长征

[题记:太阳在这里被人们叫做“天连地儿”。天连着地,地连着天,中间是实实在在的村庄和日子。]天连地儿,我不说,你不一定知道。 可你想啊,天那么大,六奶说跟鏊子似的,六爷却说像口大铁锅,倒了一个个儿。别人却没说,管它鏊子还是大铁锅,能有田种
[题记:太阳在这里被人们叫做“天连地儿”。天连着地,地连着天,中间是实实在在的村庄和日子。]
     天连地儿,我不说,你不一定知道。
  可你想啊,天那么大,六奶说跟鏊子似的,六爷却说像口大铁锅,倒了一个个儿。别人却没说,管它鏊子还是大铁锅,能有田种,能有衣穿,能有饭吃,天就是一个完整的天,是好天。那地呢?有人说没边没沿,也有人说骑骡子骑马都不成,最次也得长双黄鼠狼的腿。就跟傻五娘似的,眼看着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天刚一擦黑,就从树上叼下一只鸡来,喊傻五快去撵。傻五气咻咻地回来,说一转眼跑它娘的天边去了。
  所以,到底天有多大,地到底有多宽,最终也没人弄清楚。幸好天地间并不空虚,明晃晃挂了一轮太阳。日头不好喊,咂摸来咂摸去,总觉得不是味道。那太阳呢?又太雅,村里人听见早些年出外打工发了家的李二财领着个娇滴滴的女子走下车来说这太阳真毒的时候,忍不住扑哧一乐。“天连地儿,那叫天连地儿!”——天连地儿,这名字多好!天连着地,地连着天,当间是实实在在的阳光和日子。
  天连地儿,就是太阳。太阳就是天连地儿。
  是啊,庄户人家,乡下日子,离了天连地儿可不成。先说嘴,嘴上吃的大多是五谷杂粮。“万物生长靠太阳,”这句话谁都懂。所以春头上,天一蒙蒙亮,庄稼地里都是人影,天连地儿,这时候也表现的最为形象。刚开始,万丈霞光,刺破苍穹,树红了,房子也红了。有时间你去看看村前的那条小河,此时更像大地的脉搏:通红的河水就是血液,汩汩而流;暗红的土地就是皮肤,血脉贲张,蓬勃着连绵的力量。我见过晨曦下的农人,有的扬锄,有的弯腰,有的在凝神远望,眼神沉醉而深情。大概是在思考吧,想象着天与地的镶合处,是不是有一个巨大的盒子,晚上把太阳收起,或者添加能量,然后在次日打开。放出万丈霞光,让光和热,继续又一天的行程。
  我也在朝霞中奔跑过。那时候应该还小,眼看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在初春的地平线,是平原,没有任何阻挡,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当霞光渐渐隐去,亿万条刺眼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才明白并不是任何东西都能去追求,或者能据为己有。
  可我一样真切地拥有过。那些在春天播下的种子,会在阳光下发芽、生长、开花、结出果实。绿油油的田野上,阳光在庄稼的叶片上流淌,地气蒸腾,仿佛听见咝咝,咝咝的拔节声。是能听见的,靠在老场一角麦草垛上抽旱烟的六爷说。他说只有小麦拔节才是咝咝,咝咝的。玉米秆子太粗,拔节的时候像刮过一阵风,忽忽,忽忽,眼看着昨天还朝着天上吹喇叭,第二天就齐刷刷地窜出了缨子。那些柔软的丝条,在阳光下随风起舞,仿佛在翘首盼望一个并不太远的秋天。
  说过了嘴,当然不能忘记身子。能把身子赤裸裸交给乡村的身子,当是一个健硕的体魄,能耕地,能种田,也能光着膀子,赤着脚板在烈日下行走。
  身上穿的是棉,那些盛开在阳光下的洁白,被村子里勤劳的女人织成了细细长长的日子。“机杼声”在村子里响过,喀嗒喀嗒的声音,把细蜜的温暖织成一匹匹的长练。朦胧中,我和曾经的伙伴在村前的空地上玩耍,各家的婶娘在清澈的小河边,把刚从织布机上卸下的新布浆洗,拧干,然后两个人对扯,赤脚站在淙淙的河水里,通通,通通地顿着布,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飞溅。
  那些棉,是手织的暖。如今娘常把那些最后卸下来的棉布,拣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拿出来晾晒,却不能,把密密的针脚再写在每个孩子的身上。我想,娘不会后悔。站在阳光下,拢了拢耳鬓的白发,不定又想起谁屁股上还未来得及打上的补丁。转身回屋,去找寻那一个个童年的影子。
  我还熟悉阳光的味道。包括那些晒透的粮食,包括秋日里走在田野上四处弥漫的土星味儿。尤其是明晃晃的太阳下,昨夜还被画了地图的棉被。娘嗔怪了一声,晾在了低矮土墙的院子里,日头过午,就传出来一缕缕温暖的味道。把头钻进去,使劲呼吸,一种醉,一种暖,一种阳光所渗透的醇香,会伴随一生。
  在阳光下行走,人是正的。影子才是斜的,有时短,有时长,最短时,和人合在一起,最长时,看不见人的头颅或思想。
  但真的没必要惶惑。
  夜就是混沌,把树淹没,把田野淹没,等最后一缕灯光暗了下来,又把村子淹没。可夜毕竟是短暂的,鸡鸣了几遍,狗吠了几声,一梦到了大天亮。天亮了就好了。该生动的生动,该矜持的矜持,该把新桃换旧符的,村庄一点也不会含糊——尽管会有些不舍。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把“天连地儿”这样一个形象的称谓丢给了后人的,但我能想象得出,当他站在广袤的天空下,大地上,劳碌了一天之后,塞上一管烟,或嗑嗑藏进鞋子里的土,在田埂上坐下来。向西看。
  夕阳下的天空也是彤红的。云在变幻,以各种形态和姿势和又一个白昼告别,汹涌着,纠缠着,在天与地的交合处蒸腾,集结。偶有飞鸟掠过,不是往彤红里飞去,就是从彤红里飞出。庄稼地也被染红了,村庄,树木也被涂上了一层重重的油彩。他呢?有些浑浊的双眼似有火焰在跳动。老迈的脸庞,凝聚了所有的风雨沧桑,有泪,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心底涌出。又悄然滑落,映着夕阳的彤红,落进脚下的土地。
  最后,就是当你来到这里时所听见的,有些轻松,有些沉重,有些流畅,也有些凝重的“天——连——地——儿”。
  天连地儿,就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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