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

院门
武志强

　　一扇古老的院门，沉沉开启，留给我的是沉重的记忆。
　　一次次推开它，每一声“吱呀”里，门开了，打开门的是谁？进来的又是谁？那一扇沉重的院门，制作它的是谁？安上它的又是谁？抚摸着它时，往夕的岁月如波涌来，那原先住过的主人哪去了？它敲过它的无数的人、那一声声“开门开门”的声音在夜里传来，后来，那旧院拆了，那个古老的空间拆了，那天井里的日月没有了，沉重结实的院门，我慢慢开启它，探出头来，望着外面的世界，而在我关上它时，又把沉沉的岁月关上了。
　　我还记得那院墙上的新月，那明亮的月光照着村庄的街道，让我一次次遐想那份宁静和遥远。古老的院墙、新升的月亮还有一个懵懂无知的儿童，在村庄里，组成一幅静默的画。每一扇院门都不同，每一扇院门里的故事都不同，那么共同的是什么呢？黎明时分当无在村街上走过，看那一扇扇紧闭的院门，露水湿润着这里的一切，偶尔不知从谁家院门里传出一声鸡啼，村庄由一个个院落组成，村庄里的人们总是把哀伤滤净，看取欢乐，日子在平淡无奇中度过，那些看似不见了的哀伤只是沉在岁月的最底层了。在我眼里，没有一扇院门是轻的，清晨一扇扇院门打开，夜里一扇扇院门又都关上，一次次开闭牵系着日月的轮回，日子的更新，期间，新的院落诞生了，新的院门安上了，新生的婴儿哭泣了，寿终的老人去世了，村庄还是村庄，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每一次回去，村庄都要有一些变化，院门也都要有一些变化，换上了铁制的高档的院门，还要给院门安一个门楼，那五彩色的鲜艳、瓷砖的光洁、贴砌，看得出生活在进步，村庄在进步，进步我记忆的却是那沉沉的木制的院门，漆皮斑驳，风吹日晒，已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了，那上面的圆头铁钉早蚀了，把往夕的岁月深深地锈蚀在木头里，那木质的灵魂就此逃逸不出去，做着长长的木头的梦，我在儿时，在有月亮的晚上，走过那重重的院门，进入那深深的院落，那亮着油灯光的厢房里，就是我父母的家，这也是我最初哭啼和成长的地方，我无数遍地抚摸过那两扇院门和院门上那锈蚀了的铁环，一次，我的头磕在两尺高的铁皮包的门坎上，流出了好多的血，我哭得好厉害，但这些我都没记忆了，是邻居的讲述才让让我知道的，那时我是三岁还是五岁，我不知道，恍惚的记忆中，幼小的我迈不过那门坎，我只能骑在上面，晃着腿。最初的成长没多少印象，记忆最深的是那些冬夜里的风声和门楼上的猫叫，那风拍打着窗户纸，那猫叫声就象婴儿的哭啼。记得有一年，门楼上窜下一条大花蛇，父亲用铁锹端着蛇，把它放生到地里了。
　　我做过这样一个梦，黄土的院子打扫得干净，阳光是新的，母亲坐在枣树下。我一直在奇怪，为什么梦中的院子是新的，黄土是新的，阳光是新的，为什么在梦中才是这样，难道梦具有刷新这一切的功能？我不象是个梦的参与者，更象是个梦的旁观者，回到童年，最先回到童年的，就应该是梦境和记忆，我想起来了，在我七岁那一年，攀着树枝打秋千，摔下来胳膊脱臼了，母亲带我到村东头的吉庆老人家上胳膊，那家院子枣花飘香，收拾得很干净，老人坐在枣树下的一把椅子上，微笑着，和蔼可亲，从院子里出来，我的胳膊已经不疼了，我记得那天上午的阳光很明亮，院门也经历了岁月的风霜，显得很是老旧了。那是三十年前的阳光和院门啊。
　　我也在奇怪，为什么是我要来到这个世界，而不是别的一个男孩，他能够代替我？或许我正是那个男孩，我是那个男孩，是我代替了我，我是惟一的，不可替代。我是不能选择的，我注定要出世，扮演那个开启家门和走出家门的角色，让我记忆院门里发生的那些故事，就在同一个院子里，设有村里的卫生所，当时叫保健站，有一个深夜，院门急骤响起，原来是有病人要急送医院来取担架，担架我知道，就立在墙角，那病人后来还是死，我才知道，担架不仅抬活人，也抬死人，对立在墙角的那绿色帆布的担架，我生出了几分的畏惧和神秘，记得那冬夜里院门开启的响声，一串脚步声，我问母亲：“是谁？”母亲说：“是义儿，他的脚步重。”他在保健站卖药，人瘦高，爱下象棋，八十年代初，这个保健站不存在了，义儿顶替他父亲去了义望信用社，不久，便当了信用社主任，很快就有了钱，盖起了新院子，安上了崭新的院门。我路过时，看着很是气派，过了一年，他就因癌症死了，他的妻子哭喊着说：“把我山一样的汉子倒下了。”
　　他的妻子也是当年的赤脚医生，我们叫改香姐姐的，我儿时生病，就由她来给我看病，解开衣服，把凉凉的温度计插入腋下量体温，开药方子，母亲让她坐在炕上，聊闲天，有时，她就说：“我还有病人，得走了。”她给我的印象很好，就象姐姐一样可亲，所以义儿的去世也颇让我伤感了一阵。还有一位老中医他常常进出院门，黑色棉衣的口袋里别着一枝黑色钢笔，让我很是羡慕，我想有那样一枝笔，但他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只记得他的笑容，他有一头的银发。谁能想到，在那个冬天的一个深夜，他竟跳到村边的井里自杀了，这一直是我的疑问，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了，我也问过一些人，但都没有能让我信服的解释，他儿女满堂，为什么要自杀呢？人啊，真是一个谜，生来是一个谜，死去也是个谜。
　　在这扇院门里，是青砖墁地，墙角洇湿的青砖上，生有绿苔，我很喜欢那些青苔，常常用小手指去抚摸，感受那份细润，那真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的感觉，因为住在那个院子里，这种美好的感觉一直延续到我的童年结束。院子的中间有个花池，青砖垒着，开过绚烂的花朵，那鲜红的娇艳的颜色让我永难忘怀，我对花朵最初的喜爱就从这里开始，我常常看着那些美丽的花，疑问它们为什么能这样美丽开放？而在花朵的另一边，是一张疯子的苍白的脸，那是个女人，她常年呆在屋子里不出门，有时我能听到她喃喃自语，她坐在炕上，透过窗户玻璃，望着这些美丽娇艳的花朵，她在想什么呢，或者什么都不想，这样的时刻，虽然让我满心疑问，但也还是安静的，一院子的安静和花香。也有不安的时候，那就是她和她的大女儿撕扯在一起打架的叫声，那女人发出的凄厉的叫声，不禁让我心怀恐惧。
　　我就是在这样的院门里长大的，我的生命里有它浓重的影子，我的心理我的性格我的精神状态的形成都与它有关，它施加给我的影响要比我对它的“影响”大的多，它使我成为这样一个人而不是别一个人。我以后一点点长高，但是对这一扇院门仍旧心怀几分疑惑和敬畏，后来它还是消失了，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现在我让记忆把它浮现出来，重温往事，那些生生死死，悲欢离合。
　　一扇院门开启了，进入的是那里面人的生活，与我们相关的或不相关的。一扇院门缓缓关上了，里面的人用门闩把它牢牢插上了，那是封闭的时间，院子是隐秘。或许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读懂一扇院门，因为它比我们的历史更悠久，还在我们没有出世时，院门就已安装上了，它看着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然后一点点的长大，直到走出它关注的视线。

武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