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壁之上的守侯

一、引子

　　早起，从睡意惺忪的汉源县城出发，车子驶上S306线乐汉路，沿不羁奔腾的大渡河边蜿蜒行进。因为在建中的瀑布沟电站，这个即将被淹没的县城，给人印象几乎就是一片狼籍，城内城外全是布满大小坑槽的泥泞烂路。为赶时间，却只能无视路途的颠簸，加大马力快速行驶。即便车已到达乌斯河镇，开始穿行在闻名遐迩的四川大渡河大峡谷国家地质公园之中，两岸高山险峻连绵不断，嶙峋危岩高悬，气势恢弘引人注目，依旧未能停车观赏片刻，甚至是稍微慢行以睹奇观。我们此行的目的，不在游览这壮美的国家级地质公园，不在领略大峡谷震撼人心的雄伟气势，而在已被媒体争相报道过的，峡谷某处的绝壁之上，隐在云端的——古路村，古路小学。
　　结伴而行，只为自组的公益助学活动。三位女士以自己绵薄之力，从雅安购买了些许学习用具，前往送给山上的贫穷学生。先生却是临时从汉源筑路的某工地现场匆忙赶来，于昨晚暮色四合的黄昏中，在灯影暗淡的汉源车站接下我们，义不容辞地充当车夫，免去了我们负重打车、投宿的狼狈。在县城庄园大酒店歇息一晚之后，开始了计划中我们今日的助学活动。
　　赶路。行色匆匆。
　　二、登临“骡马道”
　　上午十时，抵达前往古路村的起点——老苍沟口，成昆铁路“一线天”大桥下。深秋的风肆虐地扫荡着峡谷，冰凉的气息直逼心骨。仰望，有火车从峡谷半山腰的隧道中间或穿出，沉闷的呼啸声震人耳膜心房。高耸的大渡河大峡谷不动声色巍然屹立，上端绝壁据说垂直高度有六七百米，一条几近90度的崎岖山路乍现乍隐。车行至此，已全然派不上用场，只好停靠在了公路一旁。带去的学习用具，交给了昨夜就与古路小学唯一的老师，申其军老师联系好的一个赶骡马的山民，请他用骡马驮运到学校，我们则轻装上山。
　　起步攀登，山路却即刻给我一个下马威。一双脚踩在岩石上竟是没着没落的感觉，只因岩石的陡峭与光滑。先生立即担忧起来，这样的路你能行？我却毫不动摇：她们能行，我就行！她们，指的是我那俩位年轻的同伴。我忽略她们的年轻力行，经常的野营锻炼，也忽略自己已是不惑之年的身体，和极少进行的野外行走。记得电话中告知先生，将与俩位未婚的年轻女子同行，前往大渡河大峡谷，先生是无不惊讶地反对：你以为你还年轻！？对着电话，我再三道明原委：多年以前，当得知大峡谷绝壁之上，有个几百人的彝族村落，尚有一个村小学，而且几十年只有一个代课教师，每月不过是拿着微薄的薪金，却依然为之默默守侯时，我心所受的震撼。凡俗的日子，从此便多了份牵挂。期待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前往，探望绝壁之上的村里人家，探望绝壁之上的孤独学校与莘莘学子，拜访那位令人仰慕的、平凡又高大的灵魂人物申老师。由始自终，先生在电话那头沉默，不置可否。我的拗执，有时在他也是无计可施的。最终被默许。
　　年轻的同伴轻松走在前面，很快就同先生和我拉下了一段距离。我却暗喜，幸亏有先生陪伴，否则扯了她俩的后退，心中会不安。攀上一段陡坡之后，地势稍缓，一行驻足在一个稍微平坦的小山包上休息。女伴开心地指着不远的高处：曹姐快看，那有只山鹰。闻声远眺，一只盘旋的山鹰落入眼帘。不禁动容。在空旷高远的眺望中，远离城市喧嚣，返璞归真之感油然而生。久久不舍地凝望，直到矫健之鹰消失在视线之外。仰视不见首尾的陡峭绝壁，先生疑问：我们要爬上这座笔直的大山？那上面真有路？虽然我也是第一次登临，却早从收集的相关资料中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古路村，古路小学，就座落在眼前这让人感觉桀骜不逊的高山绝壁之上。 “自古华山一条路”，要上古路村，亦如是。我头也不回地肯定：是的，得爬上这山！山上有路，有条据说完全用炸药开凿的狭窄“骡马道” 。一向工作繁忙的先生自然不知，完全因由2003年开凿出这条“骡马道”后，隐于云中的古路村才开始了与外界的交流，古路小学和代课教师申其军的故事，也才沿了“骡马道”流传出来，也才有了我们今日不辞辛劳的古路村之行。
　　未知的艰难就在前方。不敢太多耽搁，又已起步。稀疏灌木林间，倏忽传来几声久违的喜鹊鸣叫。记忆的大门豁然开启。想起年幼时，每每听到喜鹊叫，定会开心吟诵的几句童谣“喜鹊叫，客人到，客人见到喜鹊笑”。喜鹊在民间似有报喜鸟的说法——听闻喜鹊叫，必有客人到，宾、主都喜欢赋有灵性的它及时的报信。一丝温馨漫上心头。大渡河大峡谷正敞开它的气势磅礴的胸怀，以深沉浑厚的雄姿迎接着远道而来的我们。
　　鼓足勇气攀登，攀登。
　　没有阳光，冷风袭人，却是大汗淋漓——只因劳累，艰难。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人生迄今，所走过的道路之中最为难行的。所有的东西都交由先生背负，一个人完全空手而行，却依旧感觉到自己呼吸的沉重，与举步为艰。坚硬的绝壁上开凿的空中回廊 “Z”型骡马道上，全是因由村民与骡马，日复一日长久往返的踩踏，而从坚硬的岩石上剥落的细碎砂砾石子，行在其上稍有不被及有可能滑倒摔跤。山路算不上够宽，偶尔与人或是骡马相遇，还得找一方宽处站稳脚步相互避让。小心翼翼地紧挨绝壁而走，极少斗胆看一眼身边的悬崖，以及那以壮美著称大渡河大峡谷，甚或不敢回望自己刚刚走过的那段险路，怕在紧张的眩晕中掉下这悬崖绝壁。记得小时候曾看过一部叫《智取华山》的片子，小小的我在惊心动魄中看完解放军的艰难攀越，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以同样的惊心动魄之感，攀沿古路村之路。
　　手差不多是攀附在悬崖上，而给身体一个支撑点，每行二、三十步就得停下酸软的腿脚，稍微缓过劲来复又开始行进。路难行，却不气馁地在心里给自己加劲打气：这不算难，最难的险段还没到！我一定能行！由始至终，如此这番隐忍而行。着实难以想象，当年就这样一条“骡马道”也没有的时候，祖辈生活在这悬崖绝壁之上的，我的彝族同胞们，是怎样扯藤攀枝惊险上下出入的。不啻今日也才真真切切领会到，李白那句 “蜀道之难，难于是上青天”，究竟是多难！
　　风渐渐消退，太阳似乎积蓄了所有的能量破雾而出。一时，洗练的蓝天白云清新醉人，强劲的日光旋即洒满整个峡谷绝壁。不久之后，脸上身上，竟感觉夏日般的火辣，陡增了前行的难度。原本的又渴又累，现在加剧为又渴又累又热。先生很是担忧：不行的话，我们就下山吧。打电话告诉你那俩个朋友，就说我们在山下等她们。我坚信自己的韧性。拭去脸上密集的汗滴，气喘吁吁中倔强回答：今日不上去，又待何时？只怕以后更上不去了。我不能半途而废，留下遗憾呀！先生再也无话可说，仍旧一路担惊受怕地与我继续攀岩而行。
　　三、古路村
　　终于走完绝壁险路。稍微开阔的视线里，出现不再是绝壁，却是依然巍峨伫立的连绵山脉。不久，便隐约望见座落在稍微平坦处的几户拥挤的人家户。不用费心询问，那即是这绝壁上独一无二，我牵挂已久的——古路村。地头劳作的淳朴村民，友好地与我们打招呼，道着辛苦。我们却发自肺腑地挨个回答：还是你们辛苦。是的，看着那落后于城镇久远的低矮毛草屋，看到那开垦在大山斜坡上的贫瘠土地，看着村民们从地头挖掘出的，不过都是些小个头红薯，已深感村民生活的艰辛与困苦。这一切怎不由人满怀悲悯唏嘘叹息，又怎不钦佩对单薄家园如此不离不弃的执着，而由衷深情道声：老乡，您辛苦了……

　　传说中的申其军老师，其家就在这个村组，于那几间茅草屋之中。我们却已无法目睹到想要拜访的他的身影。昨晚在酒店与他联系时，已得知他将去永利中心校开会。就这样与心中膜拜的人物匆匆错过，不胜遗憾。
　　而古路小学还在另一个山头，古路村的另一小组。遂又继续前行。走过一段较缓的崎岖山路，午时12时半，顺利到达。村民们依然热情招呼，我们依然热情回应。年轻的同伴早已不见了身影。询问村民，村民遥指去了会计家。顺了所指，拐进村会计之家，同伴正悠闲喝着主人家自制的解渴凉茶。言谈中知晓，她们已先我半小时到达。尔后的下山，虽然我亦比上山所耗时间提前半小时，年轻的她们依然遥遥领先于我半小时。
　　申姓在这里是个大姓。会计依然姓申，与申老师有着亲戚关系。看得出，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士，是位有一定文化知识的、很是健谈的人。得知来意，热情洋溢地接待了我们。一边回答我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一边拿出家里自种的葵花籽和核桃，请我们品尝，也主动介绍古路村的一些基本情况。
　　古路村全村五百多口人。没有村长，申会计既兼文书也兼村长的工作，难怪给我们印象他懂得许多。申老师所在属是古路村二组，也就是我们最先到达的那几户农家，这里是古路村三组，古路小学便座落在此。从会计口中知晓，自从2003年开凿出“骡马道”以来，家家户户都饲养了骡马来驮运重物，相对于之前无路的天梯，之前的人工背负攀爬，已是天上人间。自然，驮运的物质到达山上，其成本价已翻了几倍之多。目前，古路村最大的难处是不通电。通电，得需八十万元。对于我们这个社会中，一些有钱的个体或是某些企业、单位来说，八十万元实在不算多，但政府的投资还到不了这里，贫穷的村子自然也无力自行解决……
　　有村民还在维修加固自己的房屋，只因今年“5.12”大地震惹的祸。对于归属地震重灾区的汉源县古路村，会计介绍说，政府补贴四千元加固房屋，若是需要重新修建的补贴一万多，但相对于山上的条件，购买回来已经是翻了几翻的材料价格，无疑都是杯水车薪。会计紧锁着眉介绍，我们亦不由地凝重倾听。想起不久前那场始料不及的自然灾害，望眼前这座落在绝壁之上，背靠岌岌大山，面临深深峡谷的村组，不禁心有余悸。忧心忡忡地对会计说：居住在这样的环境实在太危险，倘若那次地震再多动几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会计无奈地点头：是的，的确。
　　会计的老母亲，一个八十多岁的硬朗老人家，抓紧时间给我们每人煮了碗面条。会计也热情地开了瓶啤酒，代表他个人，代表申老师，代表学校的孩子们答谢我们。这自然已不是一杯普通的啤酒。盛情难却，全都喝下了，除却我。因为胃不舒服，路上喝下的半瓶矿泉水，一直在胃液中翻滚搅腾着，想是昨日坐大巴晕车呕吐的后遗症。拗不过会计的热情，也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小小地泯了一口。时隔良久，想起那杯盛满主人热诚的啤酒，想到自己对这个村庄的无能为力，心中也还时时泛起阵阵酸楚。
　　四、古路小学
　　午饭后，把已由骡马驮运上来的，我们购买的学习用具一一点给了会计，请他转交给学校的申其军老师。之后，会计带领我们走上了位于他家房屋背后的古路小学：我本次起程的重点目标。
　　只有一个教师的学校，而且是代课老师——我有隐约的疼痛、心酸与悲怆。也亏得申老师不在，我想倘若见到他，我会立刻情不自禁泪流。即便是此刻，敲打着键盘我也已泪眼朦胧。虽然知晓，县教育局也想解决申老师的教师身份，但只有初中学历的他，实在没有相关的政策可执行而解决；也知晓，县教育局也曾给这个村小分来专职的教师，但都受不了山上条件的艰苦与孤寂，而很快离开；也知晓，年轻时候的申老师，也曾打算外出打工，定能得到高出教学所得几倍的工钱，或许还能闯出另一番自己的天地，却是终究禁不住古路村老少村民的苦苦挽留，而不再有二心地留下……
　　就这样，尽管总是戴着不被摘掉的、代课老师的头衔，申老师年复一年，一个人在绝壁之上的学校，默默守侯耕耘。把青春无怨无悔隐在云海之中，奉献给大山子民的后代，不经意间抵达许多常人无法企及的一个精神高度——申老师，可曾想到过自己灵魂的高大与寓意？
　　会计找来学校校门钥匙，打开了一个被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坝，一幢有别于这山上所有房屋的、混凝土房屋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时，恍若梦醒。不能否认，从开始攀登古路村之路，到走进这些带着斑驳时光印记的，淡然沉寂已久村落，我一直神思迷离，仿佛是游走在被放逐于时代之外的世外之行。整幢教室依山而立，而教室前面不远，依然是深深的大峡谷谷底！用红色写在白色房墙中央的“古路小学”四个歪扭大字，引人注目，令人有回归时代的愕然与惊喜。这是一幢有着五间水泥房的房屋，正中是三间教室，每间教室大约是城里标准教室的四分之一大小。想是没有足够的生源与环境地势所致。教室门外的墙上，写有三年级、五年级、学前班字样。是否只有这三个年级的学生？会计无法作答。在雅安准备给孩子们购买文具的时候，曾电话询问申老师有多少学生，他告知不算学前班，全校共47名学生。
　　每间教室，摆有几张稀疏的、陈旧不堪长条桌凳，老师的讲台也由同样的长条桌担当，教室的角落里放有一些教学用具，以及“5.12”之后，领到的几顶帐篷。一间教室的后墙上，帖了不少自愿者们前来看望孩子们，给孩子们送文具物资，而与申老师、与孩子们的合影照。
　　冥想着申老师的音容相貌，怀着敬重之心，我静静地坐在了一张课桌之后。看着黑板上不曾搽净的粉笔字迹，恍若看到那个从青涩的十八岁，硬是从一个愣头青的彝家汉子，一步步走过所有孤寂岁月，清贫守候几间教室，迎来送走一个个绝壁之上的孩子，到而今，已在鬓角过早泛起霜花的申老师的身影……
　　揉了揉眼，我邀请那几个始终跟随左右的小学生，让他们与我同坐。我微笑地告诉他们：我也是你们的同学了，也是申老师的学生。孩子们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似懂非懂。是的，在某种意义上说，申老师是值得我们每个人都敬重的好老师，他从灵魂深处给我们上着重要的人生之课，用自己平凡的言行，默默书写着自己无愧的人生……
　　走遍每间教室，走遍这小小校园的角角落落，流连良久。阳光已悄然迈向西去的步伐，它无力驱散聚集而来的云雾山风。起风了，很大的山风，吹得人发丝凌乱，也吹得人心思沉重。也让人醒悟，时辰已不早。于是，与申老师二十六年辛勤耕耘的教室道别，与篱笆里的古路小学校道别；也与几个孩子道别，与申会计道别；与整个古路村道别，心情格外沉重地道别。
　　相遇几个来自乐山峨边的驴行者，他们是专程前来探险大渡河大峡谷这座“自然生态博物馆”的。背上各种装备的他们，让我们明了他们将在山上留住一宿，一时心中很是羡慕。而我们还得立即下山，连夜赶回雅安。
　　山路边，大风吹得余在地里的，干枯的玉米杆弯着腰，亦似在向我们齐声打着招呼道别。一边疾走，一边忍不住回头。想起刚才与会计道别时，许是看出我们心情的沉重，却安慰地邀请：明年春天来吧，这里春天的风景还是很漂亮的，山上到处是恣意开放的野花。也想起自己洋装轻松，刻意露出的笑脸。故意惊讶道：真的！？到时候我们一定来，来看开放在峡谷绝壁上最灿烂的自然之花……

附：申其军简介：http://baike.baidu.com/view/1954196.htm

感动中国2008年年度人物评选：http://news.sina.com.cn/z/2008gdzg/

2008责任公民候选人：申其军http://society.people.com.cn/GB/8217/140694/8509557.html
[ 本帖最后由 曹红 于 2008-12-17 10:1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