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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笑脸

2020-10-07抒情散文薛暮冬
是黄昏。一个人的黄昏。在琅琊山中。深秀湖畔。只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一个人坐满了这个黄昏。他的面前,堆积着形形色色的落叶。今年的。去年的。很多年前的。还堆积着许多他看不到的东西。男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风大老远地吹过来。

 
  是黄昏。一个人的黄昏。在琅琊山中。深秀湖畔。只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一个人坐满了这个黄昏。他的面前,堆积着形形色色的落叶。今年的。去年的。很多年前的。还堆积着许多他看不到的东西。男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风大老远地吹过来。有夕阳大老远地照过来。男人仍不出声。他在聆听鹧鸪的叫声。他还蠢蠢欲动,想找到那只一直在叫着的鹧鸪。

  他知道那只鹧鸪一定还在。他给了自己一个笑脸。他的左手放在右腿上。他的右手放在左腿上。这样,他可以随时自己拥抱自己。现在,他直起身来。他抱紧了身边的一棵榆树。他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爬。他爬榆树的动作像一个熟练的老猴。爬到榆树的一半,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他望见了年轻的自己。那个毛头小伙子,正在二十年前那个灯红酒绿的夜晚纵情声色。年轻人一意孤行,当然没有发现这个爬树的老猴。他想踹那个年轻人一脚。却一松脚从榆树上滑了下来。等他滑下榆树已是黄昏剩下来的一些时光。男人喘得厉害。

  没有人听见他的喘息。在琅琊山中。男人甚至无法看清奖励给自己的笑脸。他恢复了坐的姿态。在深秀湖畔。他不厌其烦地听着世间的流水。他的生命沉寂下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他已经忍受了倍受酒精折磨的白天。他还要学着忍受下一个充满喧哗的夜晚。这时,一只隐蔽的鹧鸪叫了,接着就是一声喊。一只影影绰绰的鹧鸪像秋叶一样落下,落到湖的对岸。在水一方。他拾起一枚落叶。他吹了吹,想引起鹧鸪的注意。落叶嘘嘘作响。鹧鸪又喊了一声。男人向彼岸青山看了一眼,鹧鸪依旧在水一方。

  那男人的转向左边的头抬得老高。他的目光离开了落叶和鹧鸪中断的语句。一棵命中注定的银杏树兀立在他的眼前。借着夕阳的余晖,他一眼就看到了树上那只空空的鸟巢。他想起他的童年就像一只鸟蛋安放在这个或那个鸟巢里。随着银杏树的一天天长高他的童年也就一天天升高一直升到了高高的天空。只是那只鸟蛋不可能再一次被孵化。蛋内的流体早已化作了一个可以四处走动的生命。也许,这个黄昏,这一生命也在银杏树不远处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打量着鸟巢,样子像是在打量着故居。

  此刻,这间鸟巢遗世独立,而其中的隐语层出不穷。而在深秀湖的另一端,一阵强烈的声响引人注意。那是鹧鸪还在不厌其烦地在喊叫着什么。声嘶力竭,而且持之以恒。似乎是告诉男人这喊叫声不会终结,至少在这个黄昏。

  男人依旧一言不发。然后,他上身不动,慢慢地向右转动头部。他抬起目光。他望见许多年前,湖畔的芳草地上坐着一个面熟的小伙子。还躺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四目相视。他看见湖畔有电光石火。所以,他给了女子一张笑脸。他动作温柔,将女子的裙裾轻轻地翻到她的上半身。女子只是微笑着,双手死死地扣住下身。哥哥,你不可以这样做的。男人只管义无反顾地用力向前扑,向前冲。女人身体发烫且抖得越来越厉害。男人只管向前冲。女人无力地挣扎了一会便放弃,不动,香香软软的玉体横陈在那里……

  现在,男人看见自己罪孽深重地坐在深秀湖畔。女子早已沦落成他的妻子。太阳已经落山。男人看见自己黑糊糊的影子很长很长地拖曳在满地落叶上。他的面部特征仍然模糊不清。尽管他的内心也许波涛汹涌。其实,在忍受了一个整天的酒精,喧哗,与骚动之后,男子携带着一身的原罪,坐在湖畔。他的头现在不偏不斜。人们于是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中的另一侧面颊,另一个耳朵,另一只眼睛。

  这时,鹧鸪的喊叫声再度响起。但很轻柔,如同最后一次的哀求,又好像是一种无望。又似乎带着恢复的平静。或者是像别的什么。没过多长时间,人们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在一场新雨后的空山里响着,一点一点地减弱下去。男人还在。他拿出了一支竹笛。几个音符在空山里响起,应该是《黄莺亮翅》的旋律吧。曾经,这是他在各种演出中的保留节目。现在,他自己给自己演出。无人赏。自拍掌。赢得千山响。他不再去想,他的那些成千上万的听众,现在都去了哪里?

  男人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离开石头。努力不碰痛它或擦着落叶。他迈着无声的步子,走向一个隆起的土包。他轻轻地揭掉土包上面的树叶。他看到下面是一具骷髅。还有骨头的碎片。他看不出来这是什么骨架。但是,这曾经是一个生命。或许是兔子。或许是鹰。或许是翠鸟。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现在,成了琅琊山中的一具骷髅。岁月隐藏了许多真相。本来这生命还可以演绎更多的悲欢离合。现在,人们却只能够看到在落叶下面摊开的白骨的碎片。

  男人拿起骨架。抖落掉上面的尘土,和积水。骨头上面划痕累累。应该是伤痕。男人可以想象的出来,这个生命曾经经历多少风霜雨雪,曾经多少次出生入死。而现在,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死亡,终结了一切。这家伙终于不需要为吃米发愁啦。他想。其实人活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又想。他把骨架放下,放在原来的洞穴里,又为之覆盖上更多的落叶。他喘得厉害。他叹息力气大不如从前。他抬起头朝远方望过去。回忆,已经成了他每天必须反复温习的功课。

  这时他又望见了三十年前,在故乡,一支吹吹打打的丧葬队伍走过。这个场景,在他的白日梦中已经出现过许多次。今天,这个幻境再次出现。他看出其中一个吹唢呐的人很面熟。他同情地看了好长的时间这才奇怪地发现自己居然就是那个吹唢呐的人。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送葬人的后面吹着一首跑了掉的哀曲。牙缝里还夹着三天前另外一家丧户的瘦肉。他心如止水地谛听着好像是为自己吹响的哀乐。他觉得那个在棺木里躺着,已无需为吃饭发愁的人有福啦,躺着的肉与站着吹唢呐的肉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他自己朝自己点了点头,然后左手热烈地长时间地握住右手。

  万里无云万里天。在琅琊山中。等男人收回目光,再看看刚落在地面的夕阳的余晖早已荡然无存。阳光的余温早已一片冰凉。一晃,仿佛过去了许多年。他像察看古人类遗迹那样惊诧地看了好一会,忘掉了天正在变黑。男人使出很大的力气才把一块石头挪了一个地方。男人重新仰望天空,他希望看到一只鸟,哪怕是乌鸦;男人眺望远方,他希望看见一个人;男人侧身听了听,他希望听到一声喊。结果,什么也没有。周围一片寂静。一种大寂。他自言自语,很好,很全面!一个人发呆,一个人放屁,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知道。很不错。

  湖畔独坐的那人明显是一个男人。方面,大耳,短发。中式夹克和男式长裤。没有人看到他。他自己可以看见自己。他现在站在湖心亭,背对着所有的人。但是,他仍然保持着聆听的姿势。没有声音传入耳中。男人没有转身。山中越来越暗。暗到几乎连自己也看不清楚啦。当他坐在一个石凳上的时候,他把右手按在它的一角上。他坚信鹧鸪没有走远。

  咕咕咕。这时,竹林里有个声音在说。毫无疑问,这是鹧鸪在呢喃低语。男人有了些许的感动。在这个阒无一人的黄昏,还有一只忠诚的鹧鸪陪伴着自己。或者说,还有他这样一双真诚的眼睛,寻找着隐居多年的鹧鸪。于是,他停止任何动作。咕-咕-咕。话音重新响起。男人睁大眼睛,去寻找鹧鸪。缓慢地,却又执着地。他坚信鹧鸪就在竹林中,就在他身边。他无论如何得找到鹧鸪。

  男人站在鹧鸪刚刚栖息的地方。他匍匐在地上,面对着满地落叶。也就是说,完全背对所有的人群。他在力图谛听,在落叶的另一面有某样东西。咕咕-咕咕-咕咕。那声音再次在深山中呼唤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在喊。男人没有转身,向前走了三步,就不再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后退着,向着鹧鸪原先站立的地方。缓慢地,用匀称的细碎的步子,沉默地,而且继续用目光搜寻着鹧鸪。

  等他到达石头的旁边,他把右手放在它的一角。鹧鸪仍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好像在更前方。男人改变了他的方向。沿着湖的四周,现在,他沦陷在漫无边际的暮色中无力自拔。随后,在湖畔转了一圈后,他没有找到鹧鸪。那只隐居多年的鹧鸪,也许,是不会改变自己的初衷的。男人的内心忽然涌起无限悲凉。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看着那些隐居的落叶,随后,看那些隐居的竹子,随后又一次看那隐居的石头,转向鹧鸪叫的方向的时候,他发出了七八个模糊不清的字音。咕咕咕。鹧鸪仍在大声叫着。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可是月在哪里?深秀湖畔那男人的声音说道。咕咕咕咕。鹧鸪叫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可是,月在哪里?那男人提高了嗓门重复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男人听到自己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他觉得肝区隐隐作痛。鹧鸪已经不再啼叫。他再度抬起头来,只见西南方天空,一抹弯月飘荡在蔚蓝色的天幕之上。在月亮左上方,金星熠熠生辉,犹如一盏明灯;而在金星右上方,木星泛着银辉,仿佛一块宝石。金星明亮,木星多情,弯月曼妙,三者相依相偎,宛若一张巨大的笑脸。男人高仰起脖子,嗓子终于发出声音。那个瞬间没人听得清楚,那只是一声简单的尖叫,还是男人真的感激鹧鸪终于叫出了这张美丽的笑脸。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8-12-2 22: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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